洪山身不能動,但韓墨擺放靈牌的大桌,無巧不巧,端正置在他正前方,便是不想看,睜著雙目時,也是必看到不可。
他也確在愣愣看著。
隻是嘴角抽搐,他的神色,始是吃驚,繼而感傷,似哭非哭,古怪無比,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去念牌位上的名字!
“國朝故劍閣鎮守裨左將韓公上知下白之靈……”
反是屋外那個女聲,一字字地讀將出來,好奇問道,“靈牌?韓守白?這名字似乎聽過,去年浙兵造反,那個主撫不主剿,最後死得莫名其妙的將軍,是不是便是這人?”
韓墨不住冷笑,屋內另三人對視一眼,其中一個花白胡子的老者,高聲向外應道:“好教姑娘得知,確是此人。這韓守白奉命守土,不能斬敵立功,反而同情叛兵,身敗名裂,死不足惜!”
那女聲在外淡淡道:“死不足惜?巴山一十八寨,向不管朝廷官兒的事,足不足惜都沒什麼了不起。”
花白胡子老者急道:“十八寨是大術師治下,豈是這樣的小官兒節製得了的?在下失言失言,還請恕罪則個。但姑娘既能驅動神蛇,必是大術師老爺門下,叛兵為禍時,巴山一帶受害尤烈……”
他跟蹤這韓墨,原本有重大原由,與這巴山的土家族十八寨也算薄有關係,一時極是猶豫,不知如何措詞才對。便這麼頓了一頓,女聲已不耐煩起來,冷冷道:“你想說什麼,就直接說出來。我們土家兒女,不喜你們漢人的拐彎抹角。”一聲呼哨,群蛇湧動,大有直撲全屋之勢!
花白胡子老者嚇了一跳,大聲叫道:“姑娘等等!兄弟王功,匪號穿雲叟,乃是仙刀門的一名打雜閑人。這次奉貴人差遣,跟蹤韓墨,是為防他翻案心切,因胞兄韓守白的私恨,再在巴山生出事端來。但話雖如此,韓墨膽大妄為,公然擊殺神蛇,卻是與我兄弟實在無尤。王功鬥膽,還請姑娘行個方便,暫且作壁上觀,待我兄弟擒下這莽漢,親自去向大術師請罪……”
“不可!”
卻有忽如其來的一聲叫,截斷了老者王功的嘮叨不休,洪山頸上被蛇,死盯住靈牌,臉色蒼白無比,卻突兀嘶聲叫道,“青姑娘,洪山有一事相求。洪山承蒙你們多方照應,實在無以為報,但是韓墨雖犯大錯,卻源於和我的一時玩笑,於情於理,都當是我受罰不可。他……他其實和我洪家沾親,還請姑娘放他一馬!”
屋外女聲奇道:“沾親?”摟著孫兒發抖的店主老孫,也顫巍巍探出頭來,大聲叫道:“洪山老哥,你向青姑娘求求情,放過那位韓小哥,莫要追究了。你倆親戚間玩笑鬥氣事小,神蛇損在老頭子店裏,事可是大了。萬一再鬧大些,我這糊口的小店,就說什麼也承擔不起了……”
王功在一邊見越說越奇,屋外全無動靜,顯在聽著,忍不住插口喝道:“老孫頭,別以為換了漢名我就認不得你!你本是韓守白府裏的沙陀族家奴,那洪山,則在劍閣軍裏打了幾年雜的老兵痞子。你兩人,對韓家有著舊情,原本毫不足奇,可這般生編謊話,也未免太過眼中無人了吧!”
一個灰衣男子冷聲道:“方才店中的事,大家都看在眼裏,可由不得他們信口雌黃。”一示意,另一名男子向店中四下一掃,見除了店主與洪、韓外,隻有裏側桌上,尚有兩人未及離開,當下便大步過去,手上刀在桌上重重一敲,喝道:“喂,你過來,向那位青姑娘說一說經過!”
正主兒韓墨,反被幹掠在了一邊,他也不以為意,閑閑地看著,略帶冷嘲的笑意,毫不掩飾地出現在嘴角邊。
裏桌二人背向而坐,眾人在前堂,原看不見二人麵目。那男子鋼刀敲下,才有一人回過頭來,笑吟吟的一張娃娃臉,極是年輕,卻不答話,隻伸出一根指頭,在男子刀上輕輕一推,將刀刃轉向另一側,才笑道:“好凶好凶!我陪那位金大先生,趕了足足一夜的山路,口幹舌燥,五內如煎,好容易,才找到一間供歇腳的小店。可又不排揚,又不氣派,一點也不好玩……”
那男子呆了一呆,手上加力,要揚刀作勢威脅,但那人一根手指,竟似重逾千斤,任他如何用力,刀身仍是紋絲不動,忍不住怪叫得一聲:“有古怪!”那人便應聲點頭,歎道:“的確有古怪。我自作主張,非在這破店裏打尖,那位金大先生,居然到現在未出一聲,也沒訓我一句。你說,這豈非是大大的古怪?”
男子無暇回答,雙手握緊刀柄,隻顧全力回抽,那人哦了一聲,恍然大悟一般,點頭道:“你要刀是不是?也是,金大先生要茶水飯食,這刀又不能當茶,又不能當飯,拿來何用?必定是上錯桌了!上錯桌事小,萬一害我被罵,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不妙二字出口,他驀地縮回手指,那男子正拚命加力,但聽得咚地一聲,刀柄受力向後,重重撞在胸口,男子頓時一聲悶哼,踉蹌後退不止,叫道:“你……也是會家子!”
王功三人見事變非常,正要搶將過去,突然室中人影爍動,王功一刀才劈出,一道金芒擊來,正中刀身,頓時他掌上如被火炙,鋼刀應聲飛脫。同時一股大力湧來,身不由已地跌出,呼地撞破了一扇臨街的木窗,重重落在地上。同時錚地一聲,被金芒擊脫的鋼刀,也無巧不巧地落在他身側,刀鋒距頭頂,竟不足毫厘之差!
蓬!咂!蓬!咂!蓬!咂!
脆悶不一的大響聲中,店內餘下三人,連人帶刀,也照樣劃葫蘆似地被一一擲出。那娃娃臉之人坐在原地,仍是笑嘻嘻地模樣,待與他同桌的另一人,將最後一名仙刀門弟子擲出,大步轉回了座邊,他才猛地跳起身,語帶誇張地叫道:“你真把他們全扔出去了?刀是不能當茶飯,可這般用強,似乎也大大的不好吧……”
“趙流雲。”
“啊?”
“夠了!本……我入蜀後最大的錯誤,便是容你與我同行一路!”
陰沉得近於咬牙切齒的數句低語後,這人緩緩轉身,麵上已全無一分的怒意,隻向韓墨等人淡然道:“敝姓金,此人與我同路,複姓趙,隻因偶爾聽說,巴山中有一場蜀中道術界的盛會,才一時好奇趕了過來,唐突之處,還請各位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