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
然後什麼呢?其實,後來的夜名,也回憶不起當時的最初情形了。總之,他就是覺得腳下突然一軟,踩上了一具綿綿的濕乎乎的東西。然後,一張臉便毫無征照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是廚子,廚子的任務就是和各種屍體打交道,豬的屍體,羊的屍體,牛的屍體,等等等等。於是,他很容易就發覺,自己足下踩的,肯定是一具屍體,不知是豬羊牛狗的哪一種,是以,落步後,他仍稱得上處變不驚。
抬頭,對上那張臉
亂糟糟的黑,唯一的感覺。
披散著的黑色須發,糾葛成難看的亂結,在夜風裏蓬蓬鬆鬆地象是老樹的藤曼。看不清口鼻,隻有一雙直直的眼睛,在亂發下散出幽幽的冷光。那光是如此之冷,象是無垠的荒涼曠野,空落落地沒有任何著落,又象亙古的廢墟殘垣,透出心悸的死寂和迷茫。
“妖……妖怪啊!”
一聲慘叫劃破夜空,夜名第一次發現,向來細聲笑語的自己,也能發現這樣高亢的大叫。下一刻,呼地一聲,他死抓著的夜行棍,已本能地由下向上,往那一團糾纏的須發敲去!
呯!
幾點潤濕飛濺到臉上,就象這一聲響一樣的意外。夜行棍沒有發出傳說中遇妖時的黃光,相反,更多的潤濕,順著棍身,向下一滴滴地滴到他的手上。
“妖怪?”
另一個聲音,比他的慘叫更高更大的聲音響起,那張臉,或者說那團亂發往夜名更逼近了一步,一股子血腥味撲鼻而來。迷離的星光下,夜名似乎看到,對方出聲之時,張開的大口,有縷縷腥涎直流到襟前
果然,古舊無好貨,好貨無古舊啊,該死的夜行棍,不是專門辟妖除邪的麼?居然完全無效了……
“死妖怪,不要追我!”
這是夜名的第一百零八聲慘叫了。腳下早不再是走熟了的山路,嶙峋亂石,闊葉密林,一一被丟在身後。黑暗中也不知摔了多少個跟頭,衣服早被荊棘拉得破破爛爛,但每一次,當他喘息著放緩步子,一轉身,見到的必是蓬鬆的亂發,和快聽熟了的叫聲:“妖怪……”
所以,這一回,在看到山石底有了個不起眼的洞穴,而後麵的怪物,又正被一叢亂藤絆住之後,他急中生智,向左跑了幾大步後,驀地伏倒,就地一滾,縮進了石洞之內。
騰騰、騰騰的重步聲從洞前過去,連同那一聲聲的大叫。隻是,這一次似乎不再是“妖怪”了,而變成了什麼“除……降……”。但這時的夜名哪有氣力去細聽?咚咚的心髒,跳得幾乎從胸口掙出。他就勢靠到洞壁上,隻覺得全身骨節,都如被人重打了十七八拳一般。
目光到處,這個入口不算大的石洞,腹地還真不算小。大約數十步開外,是一塊光滑得發亮的大石頭,石上還約約綽綽地攀了些什麼東西。石頭往右一點點,則是一堆白幽幽的雜物,長長短短地也不知是什麼。
雜物?
突然似想起了什麼,夜名隻覺得狂跳的心髒,突然就靜得幾乎不複動了
雜物!石頭!東西!
密林裏的夜晚,鑽入一個入口不大的石頭洞裏,星光月光一絲也漏不進來,自己,怎麼可能看得這麼清楚?
他有些僵硬地低頭往手裏看去,心中一個勁兒地安慰自己:不會的,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可天不從人願,照得洞中近於白晝的黃光,正從這根沾滿了血和泥,越發顯得不起眼的木棍上施施然迸出!
耳邊風聲乍起,一股比他在江南飛雪時感受到的冷濕更甚的冰寒,從背心處猛地竄上了脖頸,一條開著分叉的殷紅長舌,挾著中人欲嘔的臭味,已由後向前一路伸到了他下巴處
木棍不受控地向上疾翻,卡地一聲,鉻在長舌之上,便有一陣皮肉焦糊味飄起。就聽一陣暴怒的嘶嘶亂響,長舌負痛縮後,卻由背而腰,趁了長棍上舉未及收回的空當,將他連前臂帶腰身,一股腦纏實淩空拖起。
黃光不甘心地大爍起來,幾乎嚇昏過去的夜名,也終看清了洞中大石上那個所謂的東西。
一個懶洋洋地躺著,三角蜥蜴首,長頸人身的凶惡怪物!
“妖怪……真有妖怪……”
“不要吃我……抱歉打焦了你……我幫你做菜賠罪好不好……”
紅舌一寸寸縮回大張的口裏,嵌在蜥蜴鱗甲間的綠圓眼,卻一瞬不瞬地盯著黃光閃動的夜行棍,看樣子吃了一次虧,也有幾分畏縮上麵的法力了。畢竟石龍子之類的低微妖物,修煉成人形最是艱難,這般不人不怪的,雖看著可怖,卻恰恰是氣候未成的證明,連人身都幻化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