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睡覺!”

“別催,有正事兒跟你說。”

又來,汪曼春斜睨他,一副“你最好真有正事兒”的表情。

“我派了兩撥人,一撥北上找崔二奎,一撥南下找崔孺鏡。北上那撥兒有消息了。”

“還在河北嗎?”

“不但在河北,就在張北的崔家莊,不過已經改名崔莊鎮了,崔二奎兩口子早沒了,幾個孩子裏隻有最小的兒子還活著,叫崔有誌,他還記得大牛和二妮呢——大牛就是晴山健次在崔家莊時的小名。”

汪曼春讚歎,“譚宗明你真棒。”

“這好像是你第一次這麼直白地誇我,我得錄下來。你能再誇一遍嗎?”

汪曼春笑著用保溫盒打他,譚宗明笑著閃躲,小小車廂裏鬧成一片。

收到譚宗明傳過去的消息,晴山一家都十分激動。晴山健次更是急不可耐就要來中國。然而張北地處內蒙古草原南緣,在醫生的強烈要求下,老人還是等到了七月初,草原氣候最宜人的季節才得以成行。

晴山俊一誠懇邀請汪曼春一起去,璃子天天電話微信遊說她,最後譚宗明說,那就去吧,夏天的壩上挺漂亮的。

於是,從未見過大草原的汪曼春,和晴山一家一起踏進了天高雲淡,綠野無垠的壩上。

崔有誌一家就住在崔莊鎮離野狐嶺處不遠的一處村落,像村裏許多人家一樣,崔有誌的大兒子也開了一家農家樂,而崔有誌早就不再下地幹活,每天隻抱著重孫子和客人們一起曬曬太陽,拉拉家常。八十歲的老人臉上就如戈壁灘縱橫溝壑,經曆了戰爭,動亂,貧窮和一次次的生離死別,似乎已沒有什麼,能軟化那一道道被歲月打磨得粗糙幹澀的皺紋。

可見到輪椅上的晴山健次時,老人渾濁蒙塵的眼睛裏,還是溢出淚來。

七年相處,七十年分離,當年的大牛弟隻是他少年時代一個臨時的家庭成員,卻對崔家之後的命運有著巨大的影響。

“四九年打仗,你走散了,爹回去找,給地雷炸傷了一條腿,一直沒好,就瘸了,走不了遠路,幹不了農活,自然災害時為了不拖累我們,投河死了;娘帶著我們逃荒活下來,可文.革的時候,被翻出當年勾結過國民黨特務,當反動餘孽鬥死了。我們兄妹幾個倒是扛過來了,大哥活到七十六,二姐活到八十二,三姐前年沒的。三姐走的時候還跟我說,不知道大牛還在不在,咱們崔家,就隻剩你們倆了……”

雖然這個疑似日本血統的孩子給他們家帶來了無盡的磨難與麻煩,可歸根到底,這個善良,忠厚,淳樸,豁達的家庭,仍把他視為崔家的一員,一粥一線都不曾薄待他,亂世之中不願拋下他,滄海桑田始終牽念著他,直到生命終點。

不管戰爭給兩個民族劃下了怎樣的血海深仇,不管這孩子身後埋藏著怎樣的機心權謀,不管他是不是一顆棋子一枚炸彈一顆隨時會灰飛煙滅的流星,在崔家人眼裏,他就隻是崔大牛,和他們一樣說著張北話,喝著棒碴兒粥,喊他們大大娘娘哥哥姐姐的那個崔大牛。

這就是中國農民,平凡,本分,貧窮,苦難,寬容,偉大的中國農民。

崔家堂屋麵南的牆上,高高掛著崔二奎夫婦的畫像,晴山健次跪在像前,泣不成聲。

崔有誌跪坐在他旁邊,枯枝般的雙手扶起他,老淚縱橫。

汪曼春終於明白,為什麼晴山健次曆經人世悲歡,已近耄耋之年,卻依然耿耿於懷七十多年前的遭遇,念念不忘隻有七年之緣的養父母。原來不止是她,每個人都會有一些不可消解的心結,生則日夜懷想,死亦黃泉相隨,沒有任何方法可以逃避,也無需逃避,心結並不可怕,我們缺乏的,隻是直視與回應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