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2 / 2)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五音若在,定要嘲笑我竟想與十五歲的自己比美。”她纖手綰發,將一頭青絲旋盤成髻,兩麵銅鏡前前後後仔細照了,才伸手打開身旁的包袱,從裏麵捧出一團耀眼的紅錦,“鳳鳥、飛龍、珠結百子,你替我製的嫁衣,我如樣又縫了一件。老婦再嫁,真荒唐。可若這是我們最後一次重逢,荒唐便荒唐吧!”

黎明破曉時分,雨停了。黯青色的濃霧中,狼叔劃了一葉小舟載走了我一身紅錦嫁衣的女師。她要去見她的夫郎了,她說晉陽城若能守住,她會請我喝一杯水酒,再許我給她叩頭,入鬼穀為徒。

我覺得她雖然是個很聰明很聰明的女人,卻也是個什麼都愛往壞處想的人。她不會死,晉陽城也不會破。我雖生得樣貌醜陋,口齒不清,可我天生善識人心,我能看見世間每個人心底的欲望與恐懼。韓虎與魏駒不是真心順從智瑤,他們的心一動必搖。

女師入城數日,一日夜半,大雨傾盆而至,我睡在山洞之中亦被雨聲驚醒。轟隆一聲巨響,似九天雷聲又似巨石墜穀。我披蓑出洞,但見閃電之中,汾水改道,湧起百尺水頭,水波泛漲,攜雷霆之聲、驚天之怒直衝智氏軍營。

晉陽城外十裏營帳,頓時化為洪水之中如雪的泡沫。

大雨之中,城樓之上,有人青絲如瀑,紅衣灼灼。我看不見她的臉,不知她此刻是哭,是笑。又有一人,墨衣墨發,手按長劍立於她身後,如鬆挺拔,如山崔巍。

智伯瑤敗了,又一次敗在勝利之前。

大水退去,我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智伯。可這時的他已半癲半狂,他的世子顏死了,幾個隨軍出征的兒子也都死了,有的死在洪水裏,有的死在韓、魏兩家盟友的矛尖上。

智瑤跪在地上衝著趙無恤叫罵不止,我看到柔弱的女師舉起手中的劍,一劍砍下了他的頭顱。我離得太近,熱乎乎的血濺了我滿臉。生於亂世,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到死人,卻是我第一次看見有人人頭落地。

趙無恤恨智瑤,恨得將他的頭顱剝皮去肉,髹漆做成了酒器。

幾年後,我在鬼穀之中,女師的寢臥裏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事,就被臉紅的女師沒收了算籌、蓍草,到庖廚裏陪同樣受罰的狼叔洗了一月的杯盤。智瑤的頭顱就混在那一桶髒盤油碗裏,被狼叔拎起來胡亂抹了一把,又隨手丟進了另一桶同樣油膩的髒水。

再後來,女師有孕了,在外麵惹了一堆禍事的芽兒姐真的要當阿姐了。

堂堂一宗之主的趙無恤硬是搬進了鬼穀,又帶來了一個叫董石的小哥。那小哥據說是趙無恤的貼身侍衛,使得一手無影的好劍。素日嚴厲的女師見到那俊俏的小哥竟哭哭停停,停停哭哭了一整日。阿娘說的對,懷孕的女人果然愛哭。

晉陽一役,智氏滅,三卿盡分其地,晉國名存實亡。

一曲《竹書謠》,真真假假,世間已無人能辨,無人能懂,無人能唱。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趙、魏、韓三國分立,史稱三家分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