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夷掛滿鳥籠的院子裏,我終於見到了我的女兒。陽光下,粉團兒似的她正一把把將湖泥堆在明夷的赤足上。明夷邁出她“播種”的土坑,她扯著他的衣擺,奶聲喚著:“明夷,明夷……”
她不認識我,她的聲音卻是我的天籟。
春去秋來,日夜相伴,當她終於開口喚我阿娘時,我們離開了那片雲夢生長的大澤。楚南、燕北、越東、蜀西……我拖家帶口行遍了天下。天下大美,有許多地方美過我眼前的這座山穀,可我想要離那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當初分離時答應他的話,我沒有做到。為奪代地,他殺了代王,伯嬴摩笄自刺而死。我病中冒死偷偷去看了他,他一個人坐在伯魯的房間裏落淚如雨。他沒有親人了,一個都沒有了。自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無論此後我去了多遠多美的地方,我總會回來這裏,回來晉國。
這些年,智氏一族如日中天,智瑤獨霸朝政,逾禮稱伯。伐中山、滅仇由、攻齊、侵鄭,中原大地戰火不熄。無恤盡力了,他忍了常人所不能忍,也受了常人所不能受,他保全了趙氏,我們的重逢之日卻依舊遙遙無期。
早知如此,我當年就不該偷走那些舊物,留下那枚新編的花結。叫他以為我死了,也好,痛不過一時。忍著十數年的壓迫,背著十數年的期盼,是我叫他更累更痛了。
“你怎麼在這裏吹風?”無邪出現在我身後。
我鬆開指尖,叫凜冽的山風卷走指尖的一根白發。
“那個叫王詡的孩子又來了,又被困在你種的‘迷魂帳’裏了。天快黑了,要不要再去救他?”
“他難道不知道鬼穀之中住了惡鬼嗎?還非要進來送死。”我轉身而立,留下雲海之中下沉的夕陽。
“他說他隻知道鬼穀裏住了他要拜師的賢人,沒見過什麼惡鬼、山鬼。他不怕阿藜,阿藜也挺喜歡他的。”
“算了,讓小芽兒帶他進來吧!”
“……小家夥昨夜藥暈了我和阿藜,一個人留書出穀了。”
“又去雲夢澤找明夷了?”
“不是,說是……去晉陽。”無邪側首打量著我的臉色。
“晉陽。”我呢喃著這兩個字,停下了腳步。無恤被困晉陽已有一年多,我能忍,我們的女兒忍不住了。智瑤為削弱三卿,借晉侯之名逼三卿各獻出一座萬戶大城,更指明要趙氏割讓蔡地與皋狼。此二城乃趙氏重地,戶數遠超萬戶,智瑤此舉是想一氣斬斷無恤的手足。韓、魏二氏迫於智氏淫威獻了城池,無恤卻一改隱忍之態斷然拒絕了。審時度勢,洞察秋毫,他永遠知道什麼時候該忍,什麼時候絕不能忍!智瑤大怒,發兵攻趙,無恤領軍退守晉陽。晉陽是我們一擔土、一擔石親自修築的城池。晉陽有尹鐸,尹鐸有民心。我原是放心的,他既然能拒絕智瑤,總給自己想好了應對之法。可盜蹠前月入穀時卻告訴我,智瑤已在汾水上遊修築水壩……
“無邪,你說我去了,他會生氣嗎?上次我借衛國南氏之手阻智瑤兩次攻衛,他就故意派人在列國遍尋‘帝休木’。帝休,黃華黑實,服之不怒。他那時,氣了我許久。”
“管他氣不氣,如果晉陽城破,他死了,死人一定不會生氣。”無邪拿莠草編了一個毛茸茸的草環戴在我頭上,“阿拾,我們晚上吃什麼啊?”
“走吧!”我輕歎。
“去做飯?”
“去晉陽把小芽兒帶回來。”
“哦,那迷魂帳裏的孩子?”
“把他也帶上吧。”
“好吧,那我們就一起去晉陽笑話趙無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