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恤在四兒墳上撒了一抔土,轉身牽住我的手:“你去換身衣裳吧!”
“孩子……”
“陳盤當年欠了我一條命,他會想辦法照顧好我們的孩子。你先隨我來。”無恤於伍封一頷首,牽著我往河岸邊走去。他來時駕了一輛重帷馬車,魚鱗似的車蓋,精繡晉國滿天星鬥的車幔,分明就是一直停在太史府後院的七香車。
“你怎麼借了師父的車?”
“這是——你的車。”無恤伸手撫過七香車上早已暗淡褪色的絲幔,被歲月與塵埃覆蓋的點點星辰在他指尖徘徊不去,“二十一年前,你就是在這輛馬車上出生的,我是這世上第一個見到你的人,早過所有人,甚至你阿娘。我托著你的腦袋,你濕漉漉的在我手裏發抖,我想要抱緊你,你摸著我的臉突然就哭了……”
“紅雲兒,你在說什麼?”
“智瑤當年將你阿娘和你兄長囚困在密室裏,盜蹠入府盜寶意外救了你阿娘,你阿娘又誤打誤撞上了太史的馬車。那一夜,替太史駕車的人是我。太史用馬車送你阿娘出城,她在途中生下了你。你藏在床褥底下的那件鼠皮小襖是我七歲那年親手縫的,所以我才知道你就是那夜出生的女嬰。阿拾,我真的很喜歡這樣的初遇,這讓我們後來每次相遇都變成了命中注定的重逢。你生死不明,我重傷在床時,我時常回憶我們過去相遇時的情形。我告訴自己,這遠不是結束,我不會死,你也不會死,隻要我們還活著,就總會再一次重逢。就像,現在。”
“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我握緊無恤的手,他的話讓我又驚又喜,又歎又悲。
無恤輕拭我眼角的淚水,低喃道:“我不說,是想以後尋一個合適的機會,在你最開心或最惱我的時候說與你聽,可現在……我隻要你明白,我們總還會重逢的。”
“你……要送我走?”我鬆開無恤的手,一把掀開身旁的車幔——七香車裏高疊著三隻黑漆檀木大箱,他連我的行囊都收拾好了!
“我昨夜已經和伍將軍說好了,他今日就會帶你回秦國。不日,陳盤也會把小芽兒和你兄長都送去秦國見你。秦伯這次派伍將軍來,本就是要接你回秦的,他既有這樣的打算,自然會找到理由應對智瑤。智瑤跋扈,但畢竟新任正卿,此時還不敢貿然得罪秦國。”
“你想要送我去秦國?那你是想讓我住在將軍府,還是秦公宮?”我一眨不眨地盯著無恤。
無恤緊擰著眉心看著我,他的沉默是他最痛苦的回答。他是趙無恤,如果還有選擇,他絕不會放開我的手,送我去他最不想我去的地方。他的心早已被自己刺得鮮血淋淋,我此刻的逼問對他而言無疑是又一次痛徹肺腑的淩虐。我放棄了,放棄了折磨他,也折磨自己。
“紅雲兒,我們真的沒有時間了,對嗎?”
“不,我說過,我們還有數不清的朝朝暮暮。”
“騙子。”
我低頭苦笑。絳都罹難,趙氏一族折損最重。除了黑甲軍和死在趙鞅寢臥裏的趙季父一幹人之外,都城裏有官職或軍職在身的趙氏族人大都沒能逃過我父親與於安的迫害。趙氏一族遭此大創,對無恤而言要守住趙鞅留下的基業無疑難上加難。智瑤一貫視趙氏為眼中釘、肉中刺,我的存在隻會讓他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除掉無恤和他身後的趙氏。如果趙氏不能存活,無恤又如何能守住我和孩子?道理,我都懂。可我……
“你想要我等多久?一年,兩年,十年?等到我忘了你,不再愛你嗎?”我含淚瞪著無恤。
無恤長歎一聲,抱住我道:“你忘了也沒關係,無論你忘記我多少回,我都會讓你重新愛上我。”
“狂徒……”我貼著他胸前溫暖的衣襟,咬著牙緊緊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