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絳都之難(五)(1 / 2)

我緊緊地抱著懷中的箱子如同抱著黑暗裏最後一顆微弱的火種,可就在這時,耳朵裏忽然傳進了一聲鼓聲。這鼓聲悶悶的,傳到耳邊時已經失了力量,叫我聽得並不真切。但當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鼓聲如滾雷般朝我湧來時,我怔愣了。我在史墨臉上看到了無奈與悲憫,心在一陣緊縮後,跳得幾乎要從我喉頭蹦出來。

這是戰鼓,城樓上的戰鼓。

鼓聲不停,一聲高過一聲。我與史墨走出太史府時,門外的奴隸軍已亂作一團,他們全都跑下台階站在長街上,驚恐地望著遠方城樓上那麵不斷發出巨響的大鼓。

“你上城樓去看一看,來的或許不是智瑤,是無恤。”

無恤……我轉頭望向長街盡處人頭攢動的城樓,史墨伸手抱走了我懷裏的木箱。

“師父?!”我愕然看著史墨。

“你去城樓,為師替你去見盜蹠。”

“不行!盜蹠在宮裏,我阿爹也在宮裏,如果讓他見到你……不行!”我伸手去奪箱子,史墨卻瞪著我,肅然道:“子黯,為師讓你去見的不是你的夫君紅雲兒,而是趙氏宗主趙無恤。見到他之後,你和他要做什麼來救這一城的奴隸,你最好現在就想清楚。”

“可來的如果不是無恤,是智瑤?”

“那就告訴城樓上的士兵他們該做什麼。”史墨凝眸注視著長街上一群慌亂不知所措的奴隸。

“可師父……”

“世間萬物皆有生死,遇上了,也不過是順了天命罷了,你我都無需執著。”白衣白發的史墨登上軺車直奔宮城而去。我知道,他會見到盜蹠,也一定會見到我的父親。他們上一次見麵是在什麼時候?是在阿娘的婚禮上,還是火與死亡的戰場?二十二年解不開的恩怨,要用血來祭嗎?

五月的天空滿載浮雲,我站在城樓上看著連綿的遠山在巨大的雲影下一刻墨綠,一刻青灰不停地轉換著顏色。在遠山腳下有一道長長的黑影,隔著翠色的平野,奔流的澮水,它似是靜止不動的,可籠在它身旁的一層褚黃色的薄霧卻在我眼前越變越濃,越升越高。城樓上的人都明白,那不是薄霧,是大軍行進時,士兵們腳下揚起的塵土。

城牆之上,弓箭手們已然就位。城門之內,聞聲而至的宮城守衛與奴隸軍正在集結整隊。來的會是無恤嗎?站在戰車上遠眺新絳城的人會是他,還是智瑤?我緊按著新絳城古老的城牆,心砰砰地跳著,臉滾燙得如同火燒一般。雍城郊外,堆屍成山,焚骨如炬的場景一刻不停地在我眼前閃現。神啊,可不可以不要再有戰爭,不要再有死亡,不要再有哀鳴不去的魂靈,不要將新絳變成我們所有人的墳墓。

“智氏族旗為赤,趙氏族旗為黑,來的是智瑤,不是趙無恤。我沒有贏,你也沒有贏,贏的人是智瑤。”於安的聲音在我身後淡淡響起。我握緊雙拳轉過身來,他盯著我的眼睛道:“你把我送你的劍給了四兒?”

“是,那本就該是她的劍,不是我的。”

“是嗎,我怎麼就給錯了呢!”於安微眯著眼睛端詳著我的臉,我抿唇不語,他仔仔細細將我的冷漠看了個透徹,便笑著移開了眼。我以為他會選擇沉默,因為此時此刻無論說什麼都隻會讓我們更難堪、尷尬,可他卻望著遠方那道死亡的黑影輕語道:“阿拾,我用劍殺人,卻不會鑄劍,送你的劍是我采銅石自己升爐鑄的第五柄劍,前四柄都斷了。斷了第一柄時,我勸自己放手,可我又升爐鑄了第二柄。第二柄劍斷了的時候,我又告訴自己,我做的是一件極愚蠢的事,我的堅持、我的心隻會被你嘲諷、唾棄,得不到任何回應。可我……還是鑄了第三柄、第四柄,我把我的心放進火爐,插進冰池,你不知道我是怎樣一錘一錘把它鍛造成劍放在你手裏。你看不見它身上的字,沒關係,我甚至還為此慶幸過,因為隻有這樣你才會把它掛在身上。看它掛在你身上,我就能偷偷地像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般暗自歡喜一陣。這世上能讓我歡喜的事情已經很少很少了。”

“於安,走吧,帶上四兒和孩子走得遠遠的。趙鞅已經死了,放過你自己吧!”

“走?很久以前我就告訴過你,我走不了了,早就走不了了。”於安微顫著眼睫衝我淒愴一笑,然後轉身離去。

我望著他黯然離去的背影有片刻的出神,但隨即而來的不詳之感讓我無心再追憶記憶裏那些模糊的畫麵。我抓起衣擺匆忙追下城樓,於安已按劍上了軺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