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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素和陳逆是來晉國找我的,但陳盤不是。陳盤與智瑤早有往來,當年智瑤立世子,陳盤就曾親送大禮到智府恭賀。方才無恤脫逃,剛剛入城的陳盤卻隻關心韓魏二家宗主的生死,卻獨獨不問智瑤,我便生了疑心,其後詢問盜蹠,智瑤果真不在城中,就連世子智顏也不知去向。
盜蹠要為天下先,變奴隸為自由人。野心勃勃的智瑤和陳恒怕是也想做一件天下從沒有人做過的事。武王立周,分封諸侯,五百多年間,諸侯爵位世代傳襲,從無例外。可近百年間,禮樂崩塌,公族勢弱,卿族掌權,得了一卦“觀之否”的陳氏耐不住了。
“你是說,齊國陳氏想要取公族而代之,卻怕會因此遭天下諸侯群起而攻,所以想在智瑤身上先試一試?”
“晉與齊同為大國,奴隸軍殺了三卿,智瑤便可獨攬大權。智氏一族渴求長生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取代公族,獨吞晉國。如今新絳罹難,智瑤若以平叛之名領兵衝進城來,四千奴隸必死無疑,我阿爹、董舒必死無疑,就連晉侯也未必能幸免。事後,殺了人的智瑤隻需將一切罪責推給暴亂的奴隸,再下令屠殺一批與董氏、邯鄲氏勾結的‘叛臣’,這場動亂就沒人敢再提了。智瑤今年不過三十,他若獨霸晉國二十年……”
“不用二十年。他若獨霸晉國,十年之內,就會逼周王改封智氏為君。”史墨長眉緊蹙,麵色比方才初見時更加凝重。
“周王若真的屈於智氏淫威改封智瑤為君,那齊國必將落入陳氏之手。晉、齊乃大國,大國卿族可以驅趕公族,小國必追隨效仿。到那時,天下就真的永無寧日了。子黯自知這話荒謬,也希望這隻是一個荒謬的猜測。可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陳氏為何要棄我阿爹而助智氏獨攬晉國大權。”
“新舊更迭,強者食弱,乃天下大勢。然智氏無德,不足以為君。”
“求師父相助。”我俯首欲禮,史墨連忙起身扶住了我。
“師父……”我企盼地看著身前的老人,他是我如今唯一的希望。
史墨望著我的眼睛,良久,啞聲道:“子黯,為師知你心中有恨,卻也知你心中常存大愛。時至今日你還願意喚我一聲師父,為師很高興,你告訴我,我這俎上魚肉,還能如何助你?”
我是恨他的,恨他毀了我的家,毀了我的母親、我的父親,可正如他這些年教我的,一個人的愛恨,在數千、數萬生靈麵前,微不足道。
“無恤昨夜已逃出城去,韓虎、魏駒兩位亞卿也還活著。智瑤的軍隊應該不會那麼早到,奴隸們現在若肯離城,沒了代罪之人,就算智瑤來了也不敢對三家動手。這亂,興許還能平。”
“你來之前沒勸過盜蹠?”
“勸過,可盜蹠非要國君先赦免逃奴之罪,賜他們自由身,方肯離城。”
“你隨我來。”史墨聽罷起身,我也慌忙站起身來。
史墨拄著拐杖出了廂房,下了石階,帶著我一路行到後院一處庫房前,他取出鑰匙開了門,從門旁的木架上取下一隻極普通的褐色木箱遞給了我:“你要的東西都在這箱子裏了。”
“隻有這一隻箱子嗎?新絳城裏有四千逃奴,光他們出入關卡所需的旌節就不止這一箱子了。”
“逃奴要變自由人,最重要的是要有城可居、有地可耕、有戶可查。可據我所知,這幾年,司民並未另外造冊替這些奴隸編造戶籍。盜蹠就算逼迫君上,最多也隻能拿到一句隨時可能作廢的赦令,其餘的什麼也拿不到。”
“那該怎麼辦?”
“地可以後給,戶籍可以再造,盜蹠可以帶人先往北方趙地避禍。”
“師父的意思是——讓尹鐸接收他們?”提及北方趙地,我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晉陽。如果是尹鐸,他一定會想方設法為這些逃奴謀出一條生路。
史墨點頭道:“正是晉陽。假造戶冊,尹鐸恐怕比司民更有經驗。至於如何安頓奴隸,他幾年前就已經做得很好。”
是啊,當年晉郊祭天前,尹鐸就曾以修造晉陽城之名讓趙鞅從定公手裏要走了一百多個年過四十的奴隸,這些奴隸有的來自霍太山,有的來自九原,他們中興許還有奴隸軍們的親人。
“師父,這箱子裏裝的是通關用的旌節?”
史墨看著我懷中平凡無奇的木箱道:“這原是趙氏來往新絳、太穀運送糧草所用的旌節,一次可過百人。至於要如何掩人耳目將四千人送入晉陽,如何讓智瑤看不見他們,就要看你們自己的了。此事沒有萬全之法,隻有權宜之策,你就拿這箱子去找盜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