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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後,當駱章坐在陌生城市溫暖的秋日陽光中時,不免要回想一九九八年秋末發生在小鎮的那場地震。在人們的回憶中,那場地震是毫無先兆,驟然而至的。而其實征兆就擺在所有人眼前,隻是不被重視。駱章預感到了那場地震,他的預感再次顯示出神秘的準確性。為此他有點沾沾自喜,陳爽拍著他的肩頭說,你該去電視台播天氣預報,保證你去了,衛星就下課了。陳爽的話半是譏誚半是嘲諷。陳爽從來就不相信直覺,他從三歲上幼兒園,到現在讀了十四年,最大的收獲就是成了一個堅定不移的無神論者,他對所有的神秘現象都嗤之以鼻,對所有的未知事物都不屑一顧。於是駱章悲哀地發現他和陳爽之間最本質的障礙:他是一個開放心靈的理想主義者,對神秘好奇,對未知著迷;而陳爽則是一個固步自封的實用主義者,也許陳爽是在本能地逃避什麼,所以陳爽強迫自己隻相信看得見摸得著的事物。陳爽又拍拍駱章的肩膀說,你都快趕上預言家了,那麼你給看看,我以後的命是好是壞?

陳爽的調侃刺痛了駱章,駱章咬緊了牙關,他的臉變得通紅,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我又不是算命的。小鎮裏最有名的神算子是兩個老瞎子,一男一女,一個巫師一個巫婆,所以駱章又補充了一句:我又不是瞎子。

生氣了?陳爽不開玩笑了。陳爽的臉色有點緊張,他還是著急駱章的。駱章的紅臉就慢慢地恢複常態了。生陳爽的氣麼?不會的,他們是好朋友好兄弟,更是他心底不能昭彰的烙印,他怎麼會生他的氣?駱章堅決地搖搖頭說:沒有!他會生所有人的氣,生同學的氣,生父母的氣,生自己的氣,可是他永遠不會生陳爽的氣。陳爽不會懂得他對自己有多重要,他是他掙不開也不想掙開的羅網,是他逃不掉也不想逃掉的劫數。這種關係讓他隱隱地覺出了危險。他的預感一向百密百全,那麼這危險就是一個切實的存在,它潛伏在你的腳下,隨時準備絆你一根頭。

駱章不再為自己的未卜先知沾沾自喜了,他不寒而栗,巴不得從來沒有過任何念頭——但是危險!什麼樣的危險?危險真的潛伏在腳下嗎?避險的法門在哪兒?誰能指點迷津超度罪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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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駱章的日記裏,高三生活是在混亂中開始的,那個叫星星的孩子在一天夜裏睡去後就再也沒有醒來。星星躺在大床的正中間,夜裏他躲藏在爸爸和媽媽的胳肢窩下,他親愛的爸爸媽媽用他們的體溫保持著他的體溫,居然在清醒的那一刻還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經告別了這個世界。他媽媽照例給星星穿衣服,叫星星快醒醒。星星紋絲不動,雙目緊閉,嘴唇發白,他們這才意識到不對勁。當他們把星星送到衛生院時,醫生探了探星星的鼻息,又翻開星星的眼皮看了看,瞳仁已經擴散,他們遺憾地表示這孩子已經死了。

十八歲的秋天就是這樣到來的,在連綿不斷的細雨中,星星媽媽的哭聲肝腸寸斷。雨下了多久,星星媽媽就哭了多久,當她有一天不再痛哭了,雨也停了,仿佛那場秋雨就是為了渲染她的哭聲,以增強喪子之痛理應具備的某種淒涼和悲戚。

星星死了嗎?一天之前還親熱地叫他多多的人再也不會叫他多多了。駱章想起星星那蒼白但卻鮮活的臉龐,上麵洋溢著天真而單純的快樂。星星轉動著他的大腦袋驕傲地說:我的病就快好了。病好了再也不會有人阻止他騎木馬了。駱章的目光朦朧了。死亡有時候是這麼輕巧的事,一場睡眠就可以帶走一個靈魂。這一年星星五歲了,讀幼兒園大班,人生對他而言連展開的機會都沒有,他惟一的樂趣就是騎在一匹木馬背上,在幻想中的草原策馬馳騁,穿過一條河,翻過一座山,向天空飛去。可憐的孩子,上帝帶走了他,他應該已經抵達天堂了吧?一顆星星就是一道魂。他短暫的五年時光是要揭示什麼嗎?駱章想這變化無常的世界,這變化無常的眾生,這變化無常的命運,向來路來,往去路去,無常是萬事萬物的狀態,對死亡我們無能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