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楹不做理會,待詹沛走遠,忙傳喚陌如。
一看見陌如,鄭楹張口便問:“昨夜他去哪裏了,做了什麼?”
“將軍、將軍他……”
“你快說!”鄭楹焦急催促道。
“將軍去了南門大牢,好像殺了……殺了……”
“殺了萬舉?哼,”鄭楹嗤笑道,“我問都問完了,他才下手,有什麼意思?”
“好像不隻殺了萬舉,還有、還有他的女兒。”
“什麼?為什麼?!”鄭楹驚呼,“那馮郎呢?”
陌如便將遠遠看到的場景描繪了一番。
“禽獸!果然禽獸!”鄭楹聲音顫抖,“可既然要殺,為何不把他全家殺個幹淨,而偏要獨留馮郎活命,這是什麼道理?”
“啊?這,我也不懂……”老實的陌如回答道。
“你當然不懂,我也不是在問你。”鄭楹說著,凝神靜思了片刻,又對陌如道,“我卻懂了……去請將軍過來一趟。”
陌如走後,鄭楹無力地閉上眼睛:想不到,我曾傾盡所有去愛去信的,竟是這麼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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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沛聽說鄭楹要見自己,行屍走肉般又回到房中,走到床榻前,等鄭楹開口。
“你殺了萬氏父女,是為什麼?”
詹沛一驚,很快便意識到一定是鄭楹趁著昏迷間隙片刻的清醒,派了人跟去了南門大牢。
“不為什麼,生氣。”詹沛答道。
鄭楹又問:“殺了萬舉還不夠,連他女兒一起殺,卻不殺女婿?”
詹沛不言不語。
“那麼我猜,你是當著萬舉的麵殺了萬氏,看萬舉嚐盡喪女之痛後,才下手殺掉他,對嗎?”
詹沛聽完妻子的分析,勉強一笑,道:“猜得很對。往日都懵懵懂懂的,昨日好似忽然開竅了一般——種種手段一氣嗬成騙開牢門,縝密精明得簡直不像你。”
“你都知道了?那可省下我不少口舌。”鄭楹慘笑著,露出幾分得意之色,“我在你眼皮下也隻辦成了這麼一件事,這也要多謝我往日的愚蠢,否則你又怎會如此疏於防備。”
詹沛搖了搖頭,道:“說實話,我覺得你更應該後悔,而不是慶幸——你把所有的聰明用在了最不該用的地方,而該你聰明的地方你卻依舊蒙昧。”
“我哪裏蒙昧?”
“不辨敵友,偏聽偏信,自以為是。”
鄭楹絲毫不覺生氣,對於丈夫的評價也不做回應,隻道:“你的仇,不爽不錯,報償得幹幹淨淨、清清楚楚——你受了喪子之痛,就定要給他嚐過一樣的滋味才肯罷休,為此不惜對無辜弱女痛下殺手。世上真是再沒人能如你一般錙銖必較且心狠手辣的了。別人欠你的,你一夜之間,不,一個時辰,頂多一個時辰,你就讓他清了帳,可鄭巒欠我的呢?十年了,自打進京算起也有三年多了,卻仍未了帳。我父母兄長的骨頭隻怕都已朽壞無存了,那個人如今還好端端地活在那禁苑裏。”
詹沛閉上了眼睛,這場劫難,本以為十年前的那個晚上過後便結束了,不料又釀出一場戰火。戰時,他以為戰爭結束後就算過去了,對旁人來說也的確如此,而對他和鄭楹來說,這場劫難至今仍未過去、仍在肆虐。
鄭楹不喜不悲地繼續道:“也難怪,你當然不會為我報什麼仇,因為你原本就不在我這一邊,你也不在任何一邊——一開始為鄭巒辦事也好,後來轉投礎州軍也好,都隻是為你自己罷了。你一步步算計著,害了我父親的命,又要到了他的女兒和他的兵,父親一生的經營盡付你手。我如今雖知曉了一切,可惜我既沒本事,又被你弄得聲名狼藉,想撼動你?不可能,不可能……世人仍當你是好人,唯有你身邊的人最知道,你不是善茬。”
鄭楹聲音是異常的鬆弛舒緩,仿佛在說別家的事——這一天一夜間發生的變故,使她徹底死了心。
然而一想起萬氏,死去的心便又開始滴血。
“隻可憐了她,”鄭楹忽然間泣不成聲,雙手捂住臉,“你我鬼一樣的破爛夫妻,害人家好端端的神仙眷戀一個慘死,一個生不如死!”
詹沛聽到這裏,也跟著痛不欲生起來。
“不是麼,你比鬼可怕,我比鬼可悲。”鄭楹補充道。這話猶如利刃,詹沛聽得心如刀割,幾乎站不住,便要往外走。
卻聽鄭楹又冷冷道:?“你先等等——我剛寫了十六個字,就放在那邊案上,你走時拿走吧。等到將來你老了,老到忘了為什麼我不同你說話時,看一看這幾個字,興許就能想起來了。”
詹沛來到案前,低頭一看,隻見上麵寫著——
人心難窺
有諾無期
生受摧折
不若長絕
詹沛將紙折好放在懷裏,步出屋子,輕掩上門。此時的他決然想不到,往後的十幾年,鄭楹真的幾乎再沒和他說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