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他問她的手怎麼變得這樣冰?她說一個人倘若已心灰意冷,手又怎麼會暖?他卻說光總是溫暖的,我想這盞燈或許能溫暖那個人的心灰意冷,溫暖她的手,而這一些細小而深刻的東西,恰恰都是我無法給與的,我給不起……
這番話一遍一遍在她耳畔響起,便像是天網一樣迫得她無處可逃,她心裏難受,隻好極力地仰著臉不讓眼淚掉下來,萍姨看在眼裏,以為是自己哪裏說錯話了,觸動到她的傷心事,忙安慰道:“這窗子明明關得那樣緊,小姐怎麼還會被沙子迷了眼?將眼淚擦擦,萍姨教你做燈可好?”她說著就去替關雪拭眼淚,又說:“你這樣聰明,看我給你做一遍應該就會的,瞧好了啊。”萍姨先是取了一張圓紙劃分實線與虛線,實線用小刀割開,虛線則按同一方向折起,接著將五根細長紙條一端各自粘貼於五張彩紙上端,紙條另一端粘貼於葉輪外沿,折疊細紙條,讓風輪平放時彩紙自然往下垂。風輪圓心處預先鑽一個*,撳扭一分為二,帶凸頭的一半從風輪下方往上插入圓心的*裏頭,另一半則從風輪上方扣上。竹片截成九公分長的一段,縫衣針垂*入到竹片中心處……
關雪見她仔細給自個兒演示著,倒是頗有耐心地學著,一雙水氣未退的眸子一動不動盯著看,心中不知不覺就平靜下來了。萍姨見她眼底裏終於有了些生氣,心中一喜,便教得愈發賣力了。
日子輕快一如美人的韶華,轉眼即逝,那一連幾日的初春細雨將司令府的高簷樓台洗得個煥然一新,原本花園小道上厚實的積雪亦漸漸化開去,終於看得見一顆一顆簇擁著的鵝卵石。雲層壓得極低,黑鴉鴉地罩下來,天地間就像是籠在一片偌大的水霧裏,空氣中氤氳著濕氣,濕答答地黏在人的皮膚上頭。此時已是午夜時分,關雪卻猶在睡夢中,眉頭微微蹙起,仿佛睡得極不安穩。其實自從被關禁起來,她便一直睡不踏實,迷迷糊糊地醒了又睡,有時還不住地喃喃夢囈,講得卻是同一句話:“你們都走了……隻剩下我一個人了……一個人……”她難受地動了動身子,那腕子上的傷口還未完全愈合,又遇著這種雨露季節,不由得發起炎來,她方才這麼一動,牽扯到了鐵鏈子,那鐵鏽森森地誘發著腥味如同是凝固的血,摩攃到傷口處便愈發疼得厲害了。
萍姨這會子原是在給絕目喂食,此時聽見關雪又猛烈咳嗽起來,忙幾步走過去替她順著背,擔憂道:“怎麼咳得那般厲害了,要不……讓黎醫生過來給你瞧瞧吧?”她極力地睜開眼皮子,聲音孱弱而輕飄,好似隻嗬口氣便能將她化開去一樣,嘴唇哆嗦著:“我不要緊……別去麻煩人家……活不成更好……那樣她就……她就稱心如意了……”此言一出,萍姨又是好氣又是焦慮地嗔道:“呸!大年三十的,說什麼晦氣話呢,什麼叫她就稱心如意了?你一定吉祥如意。”關雪聽見她這樣說,原是想對她回以一笑的,卻不想笑得比哭還難看,隻是伏在她懷裏輕聲如同耳語:“那連理樹是不是長新芽了?天太黑,我看不清楚,你往窗子外掛一盞燈吧,好讓我看再看它一眼……”萍姨又是一陣心疼:“要是想看明年再看便是了,說什麼再看一眼的話。你等著,萍姨這就去掛燈。”
說罷便往她背上枕上去一個長枕,好讓她能夠望得見那琉璃窗子外頭的景致,萍姨甫一開窗,冷風便冷不防地嗖嗖往屋子裏鑽入來,她不禁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哆嗦著身子。一眼望過去,外頭隻零零星星綴著幾顆星子,連理枝長得忒快,數日不見,已經有幾枝樹杆子斜斜地往窗裏攀過來,那勢不可擋的長勢仿佛一隻無形的手,一寸一寸向她逼近來,而她因著動彈不得,隻能做抵死的掙紮。她隱約能聽見一陣汽車的長鳴聲,接著便是劈劈啪啪的爆竹聲,轟轟烈烈連續不斷地燒了許久,方才聽見那汽笛聲離此處愈來愈遠了,她知道那是司令府慣用的迎賓方式,隻是不曉得是有什麼要緊的人上門來了。窗子外因著掛上了一盞走馬燈,四下裏又黑漆漆的,便顯得愈發的燈火透亮。蠟燭的熱氣漸漸上升,走馬燈上那五副彩紙竟向著同一處方向緩緩轉動過去,好看極了。
“喲!這燈掛這裏還真好看呐,過年也喜氣。”萍姨眉眼俱笑著對她說。她望著那熠熠發亮的燈光心裏亦是微微舒暢起來,隻覺得一顆心變得暖哄哄的,望得久了倒不由自主地開始出神,她記得那是婚禮前夕的一天晚上,她冒著寒風走到長工房去打聽二叔的暗殺計劃,卻萬萬想不到竟會遇著傅作翊,她為了顧全大局騙他說自己是因為睡不著方才出來走一走,卻不防他執意要送自己回去。沿途上,旁側是一樹一樹的纖塵薄霜,迎麵撲來的一點雪霰子落在她鼻尖上,微涼卻是極舒服的,那羊毛鬥篷底下的小絨球潔白柔軟,恰如踩在雪地裏的感覺,軟綿綿的,一直軟到人的心裏去。她問他為何也會走到長工房來?他卻說——倘若我說,我也睡不著,隻是隨著光走,哪裏有光哪裏便是我的落腳地,你信麼……她一遍一遍想著他的話,哪裏有光哪裏便是他的落腳地,那麼今夜,她有意無意地在窗外掛上一盞走馬燈,他會不會看到?倘若看到了又會不會來看一看她?今夜沒有月光,雲層沉甸甸地往下壓,整個天空仿佛要塌下來一般,她的心仿佛也要塌下來,她望著那盞走馬燈原本心裏極難受,卻不忍掃了萍姨的興致,隻是說著一些最不相幹的話:“今日司令府可是有什麼人要來?連迎接也如此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