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生而不同的命運——有些人,要比別人多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卻不一定能得到同樣的回報。
卓揚安靜躺在床上,聆聽著掛鍾的輕微律動,耐心等待胸悶症狀慢慢消失。
從前他喜歡側睡,整個人卷曲成小小一團,用被子嚴嚴實實包裹住身體,如同嬰兒處於母親子宮中的天然形態,充滿安全感。可現在變成了哮喘患者嚴予思,隻能四平八穩地躺著,雙臂舒展開,以保持那條比常人都狹窄而敏[gǎn]的呼吸道能暢通無阻。
如果不慎在睡夢中窒息,就再也無法醒來了。
嘀嗒……嘀嗒……嘀嗒……
鼻子微微發癢,止不住幹咳,胸口仿佛有塊石頭壓著,呼吸之間發出清晰可辨的“嘶嘶”聲。這是每晚總會來陪他一會兒的“老朋友”,通常十分鍾左右會自行離去。很多個晚上,他都被迫仰臥著,雙手撐住,大力喘氣。即便得到了充足良好的睡眠,第二天早上醒來,依舊會伴隨著氣悶,以及偶爾發作的低燒。
活著本該是快樂的事,可因為病痛存在,對某些人卻成了一種折磨。
從前卓揚很不喜歡嚴予思。盡管表麵上寬厚以待,謙讓有加,心裏卻總是敬而遠之。如今卻有幾分理解,甚至同情他了。如果自己生來就在這副身體之中,或許也會變得刻薄而偏激吧。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反之亦然。
生為一個男孩子,從來沒在正午火熱的陽光下與同伴們揮汗如雨一起打過球;從來沒在雨後的草地上和小狗嬉戲打鬧滾出過一身髒兮兮的泥點子;從來沒將腳踏車踩得如一陣風般飛過兩側麥浪翻卷的田野小徑;從來沒在橡膠跑道上奔跑衝刺享受過場地邊沸騰的加油呐喊聲……這個男孩,怎麼會快樂?
甚至,連反抗和胡鬧,都不敢使用過於激烈的方式。哪怕是一通麵紅耳赤的高聲爭吵,都可能會引發呼吸困難,深度窒息,心力衰竭,進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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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隻能用刻薄的語言、陰毒的表情,表達對命運的不滿。就好像一隻刺蝟,看去尖銳不可侵犯,實則脆弱而又毫無抵抗力。越是恐懼,越要炸起滿身利刺。
也正因為如此,開朗,豁達,從容,樂觀……這一切美好的詞彙,便與他漸行漸遠了。
嚴予思的房間很整潔,也很枯燥。溫度和濕度都被嚴格控製著。為了隔絕過敏原,這裏沒有鬆軟的地毯和羽毛製品,沒有花花草草,動物更是嚴格禁止。還要定期用化學製劑進行除蟎。
卓揚沒有移動過這房間裏的擺設物品,一切都保持著從前模樣。占據別人的身體總讓他有些惶恐,仿佛做了什麼不光彩的事情一般。不知道嚴予思是真的死去了,還是同自己一樣,在另一個人的身體裏得到了重生。如果可能,希望他變成一個健康的人吧,起碼可以嚐嚐在大自然裏肆意奔跑的感覺。
嘀嗒……嘀嗒……嘀嗒……
不適感消失,足量氧氣湧入肺葉,身體霎時輕鬆了下來,心髒鮮活有力地跳動著。
卓揚開始懷念起自己的枕頭了。他很想悄悄溜到走廊最西側的大屋,將那個熟悉的枕頭偷出來,但爸爸還沒離開書房,哥哥的臥室也還亮著燈,這樣做太容易暴露。
適應那張厚重的龍鳳大床用了三個月,離開它可能需要更久,習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幾下似有若無的敲門聲傳來,卓揚一驚,趕緊縮進被子裏,閉上雙眼假裝睡著。為了防止嚴予思夜裏發病失救,這個房間的門把上常年插著鑰匙。
“吧嗒”一聲,門被打開了,有人慢慢走到床邊,房間裏沒開燈,隻能看到一個罩著寬大睡袍的影子。
靜止片刻,影子輕聲問道:“予思,你睡著了嗎?”是嚴予行。聲音很輕,似乎怕把人吵醒。
卓揚保持著平穩的呼吸,略有些沉重。
嚴予行將手探上他的額頭,試了試溫度,又原地站了一小會兒,忽然歎了口氣:“予思,對不起……”
再沒有聲音。
卓揚保持著剛才的睡姿,又等了許久,見沒動靜,才悄悄睜開眼,嚴予行不知何時離開了。這已經是從醫院醒來後,第二次聽到他說這樣的話了。
那兩個兄弟之間,感情向來深厚。一個無微不至地照顧,一個全心全意地依賴。到底發生了什麼,讓嚴予行如此心存愧疚呢?
還有康玉珠,她為什麼會怨恨卓家?她是康玉柔的妹妹,有什麼理由和卓家扯上關係?若說有感情瓜葛,也明明是爸爸拋棄了媽媽,移情別戀康玉柔的,不是該卓家怨恨她才對嗎?
與爸爸形影不離的張崇久已經好多天沒露麵了,發生了什麼?到底怎樣的大事,需要動用到最重要的貼身保鏢呢?
在這些林林總總的困惑不解之中,意識漸漸迷蒙,終於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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