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總是異常淩亂,一個場景跳轉到另一個場景,一個畫麵割裂成另一個畫麵。
好像教堂拱形窗子上跌落下來的玻璃畫碎片,明明來自於一副色彩斑斕的美麗故事,卻因為太過支離破碎,而讀不出它本來的內容。
那些殘損碎片上,有很多塗抹著他遙遠而模糊的童年時光。
騎上三輪小車從自家院子出來,沿斜斜的街道迎著夕陽行出兩百米,便是社區的微型公園。那裏有一小片沙坑,是孩子們的領地。一群粉嫩的娃娃拎著小鏟子、塑料桶,蹲在裏頭專注忙碌著。猛然間大風刮過,“哢嚓”一聲,背後的巨幅廣告牌翻折下來,砸向洋溢著無邪笑臉的孩子們。
隨著空氣呼呼鳴響,這些小家夥抬起頭,都被突如其來的危險嚇得呆若木雞。不知哪個孩子的爸爸飛快衝了上來,憑借一個人的力量,奮然撐起了這塊沉重的鐵皮板,所有的孩子安然無恙。
那個爸爸一邊發力,一邊指揮自己的兒子:“寶貝兒,別擔心,爸爸在這裏!現在跑到滑梯那兒去……”
當時卓揚就站在那位爸爸身邊最近的位置,他費力仰起小腦袋,好奇地望過去,那是一個年輕的白人,廣告牌遮住了光線,看不清長相,隻記得身材很強壯,肌肉很結實,皮膚上的汗水泛著淡淡的暗金光。卓揚傻傻注視著這個比他高出幾倍的男人,恍覺眼前矗立的,是一座大山。
那是他對“爸爸”兩個字第一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爸爸,就是當你遇到危險的時候,會及時出現,並能為你撐起整個世界的那個人。他會輕鬆應付一切看起來萬分棘手的難題,並踏實地告訴你:“別擔心,爸爸在這裏!”
或許也是從那時候起,在他心中萌生出了對爸爸的熱切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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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雲是個很強勢的母親,不允許孩子哭泣,吵鬧,撒嬌,軟弱,更不能違背她的命令。她常常告誡卓揚:“在我們的家庭裏,你是唯一的小小男子漢,要快點長大,變強,保護媽媽和這個家!”
最初卓揚因為男子漢的稱號,而充滿了使命感。可時間久了,又有點莫名抗拒。
為什麼一定要成為別人的依靠?其實我也好想無憂無慮地被嬌慣、溺愛一次……
每當遇到節日慶典,廣場上總會燃放起絢爛奪目的盛大焰火。父母帶著孩子走上大街,聚攏在一起,分享著喜悅的氣氛。很多孩子會騎在爸爸的肩膀上,笑臉被花火映照得五光十色,沒有爸爸的孩子隻能站在人群中,被一堆大腿擠來擠去。
好希望能有這樣的一個人,比我高大,比我強壯,能輕鬆將我攬在懷裏,展開雙臂就能將我包裹住。無論遇到什麼事,他都可以拍拍我的後背:“別擔心,爸爸在這裏!”
好希望有這樣一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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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卓揚開始不顧卓雲的訓斥,有意無意挑起關於爸爸的話題。爸爸是個怎樣的人?高還是矮?胖還是瘦?說話聲音粗獷還是溫柔?會不會打棒球?
清醒的時刻,卓雲總沒好氣。對卓揚稱之為爸爸的男人極盡挖苦貶低之能事,帶著怨恨惡毒地控訴,咒罵。講自己如何被另一個女人取代,如何孤苦失意,如何帶著卓揚遠走澳洲,如何舍棄父兄十幾年……
可到喝醉的時刻,便開始滔滔不絕地描繪起了她記憶中的男人。
她說你爸爸這個人呢,高大又健壯,尤其他的鼻子,很有福相。平時不常笑,有些可怕。不過一旦真心笑起來,卻憨憨的,還帶著幾分傻氣……
卓揚的腦海裏浮現出了某位功夫明星的樣子。
她說你爸爸這個人呢,學識很淵博,說起話來引經據典,無論有沒有道理,都讓人不得不信服他……
卓揚又想到了學校裏戴著眼鏡無所不知的曆史老師。
她說你爸爸這個人呢,凶狠又強悍,他有好多手下,有槍,會殺人。不過他殺的人,都該死……
卓揚仿佛看到了街區裏最有威嚴的華人警長。
她說你爸爸這個人呢……她每次說得不多,隻有一點點。可是一點又一點,漸漸勾勒出了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魅力男人,讓卓揚對這個爸爸無限憧憬,浮想聯翩。
於是很多寂寞的長夜裏,母子倆就在酒精與爸爸交織的話題中,絮絮叨叨地度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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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清醒的卓雲總會忘記酒醉時曾說過的話,因此她很疑惑:“阿揚,我明明告訴過你,你的爸爸是個很差勁的男人,是個可惡的混蛋,為什麼你還會對他念念不忘?你根本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卓揚搖搖頭:“媽媽,我和你的……位置不一樣,所以看到的爸爸也不一樣。”
這一年卓揚十歲。
十歲的孩子,自然不會從哲學的角度思考問題。如果說卓揚過於聰明,不如說,他有一雙可以安靜下來細心觀察世界的眼睛。
從三年級起,他開始學習繪畫。最初的課程很枯燥,用水粉寫生石膏球體。看上去圓溜溜一個,白白的,擺在紅色台布上。小孩子很浮躁,胡亂塗抹出來,就跑去向老師交差。
那幅畫著實糟糕,能稱之為畫作都很勉強,但胖胖的女教師依舊十分開心地說:“棒極了孩子,試試換個位置怎麼樣?再從另外的角度畫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