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奇怪了。他向來愛耍性子,挑剔又刁蠻,這次發病入院後,自己遲遲沒來探望,難免會因為受了冷落而發脾氣不理人。遇到這樣的時候,根本不用去哄勸,隻管由著他去就是了。嚴予思是小孩脾氣,心裏存不住事,一轉眼就忘得幹幹淨淨。

康玉珠微微挑起眼梢,看到是姐夫,笑著招呼了一聲,又低頭專心致誌削起果皮。

房間過於安靜,令人有種氣悶的錯覺。嚴耀欽走到另一側,推開窗子,樓下是廣闊碧綠的草坪,一陣清風撲入室內,卷雜著落葉與泥土的幹燥清香,令人心曠神怡。

回頭的瞬間,正看到嚴予思沐浴在舒暢微風之中,他挺了挺脊背,懶懶舒展著肩膀,臉上不自覺綻出一個悠然笑意,額前發絲被吹拂而起,露出明亮的大眼睛,睫毛長且卷翹,眼珠黝黑發亮……

嚴耀欽的心頭一驚,仿佛有股電流傳遍全身,動也不能動。

這個驚鴻一現的眼神,與他心心念念的某個情景離奇地融合了在一起……四周升騰起白蒙蒙一片,密林深處,霧氣氤氳間,一池深潭……有雲過,有風輕,有花香,有鳥鳴……

嚴耀欽一個激靈,汗毛根根豎了起來,胸口突突直跳。

待穩下心神細看,那人依舊是嚴予思。大眼睛空空洞洞,長睫毛忽閃忽閃,如同一尊擺放在藝術館供人觀賞的絕美瓷器,再精雕細琢,巧奪天工,也是死的。

嚴耀欽在心裏失望地搖了搖頭。

一旁的康玉珠將蘋果剖成小塊,盛入水晶盤,放在床頭桌上,又柔聲詢問嚴予思:“晚上讓彩姨準備薏米粥好不好?放幾顆白果。”

嚴予思的漂亮臉孔立刻苦苦皺了起來,將手掩在嘴上,誇張地做出個嘔吐的動作。他生性口味偏重,嗜辣,最討厭甜甜軟軟的食物。偏又因為身體的關係,隻能吃得清淡健康,為此三兩天便要鬧回別扭。

嚴耀欽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這果然還是那個任性嬌氣的小兒子,所有心事都明明白白寫在臉上,連反抗的方式都極端幼稚。

嚴予行像他這個歲數,已經在書房案頭有模有樣地與爸爸探討裏島時局了,可嚴予思如今恐怕連本屆政府首腦的具體名姓都還搞不太清。這自然是一向縱容放任的結果。

衣食無憂又缺少管教的孩子,不是紈絝子弟,便是酒囊飯袋,這也是命。自己答應保他平安,卻沒答應保他成才,做個隻懂得吃喝玩樂的風光少爺,倒也沒什麼不好。

霍地,一個惡毒念頭跳了出來——如果死掉的那一個是嚴予思,活下來的是卓揚……

嚴耀欽大力晃了下腦袋,趕緊將這可怕的念頭甩掉,讓自己恢複理智。這是怎麼了?難道中邪了?難道是……卓揚的怨念不肯饒恕自己嗎?

康玉珠收掉嚴予思手裏的書,塞了幾塊水果在他口中,又轉頭問嚴耀欽:“姐夫想喝點什麼?”

嚴耀欽心不在焉地隨口反問:“有咖啡嗎?”

康玉珠鮮豔欲滴的紅唇向兩側翹起,如演練過一般精準展開十五度角:“馬上送到!”

轉身離去,鞋跟敲擊地麵清脆作響,短短幾步路,走得搖曳生姿。可惜,嚴耀欽根本沒心情觀賞什麼婀娜倩影回眸一笑,辜負了她一番賣力的表現。

病房裏隻剩下父子二人,沉默片刻,嚴耀欽突兀地開口問道:“予思,爸爸想問你一件事。那天,你們被挾持在畫廊貴賓室的時候,你二哥他……說了什麼?”

猶記得畫麵之中,卓揚翕動雙♪唇艱難吐出的最後一句話,因為聽不見,猜不到,讀不懂,令他夜不能寐,寢食難安。

嚴予思狐疑地揚起雙眉,滿臉不屑:“卓揚?他說過那麼多話,不知是哪一句?”對這個憑空出現的哥哥,他向來十分排斥,一貫直呼其名。

嚴耀欽勉強撐住笑臉,耐心解釋道:“就是……當你們知道爸爸會先救一個人出來的時候,他曾經說了一句話。告訴爸爸,他說了什麼?”

“爸——爸——”嚴予思不滿地嘟起嘴巴,拉著長音,“我當時很不舒服嘛,哪會留意到那麼多。爸爸你打聽這些,是有什麼事嗎?”邊說,邊捏起手機,低下頭貪玩地擺弄著。

“我……算了,沒什麼!”嚴耀欽忽然語塞了。

我放不下?我後悔了?我到底是為什麼?其實我也很想弄明白……

他壓抑住心中煩悶,掏出煙盒,幾步走到隔壁休息室,重重帶上了房門。

嚴予思保持著剛才的姿勢,眼睛對著手機屏幕,眼神卻凝結在屏幕上方幾寸的虛空之中,緊緊咬著下唇,許久,自嘲地“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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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四起,細雨微涼。

這已經是不知道第幾個失眠的夜晚了。因為睡不好,脾氣變得異常焦躁,更加無法安然入夢。此刻嚴耀欽站在湖濱公寓三十層的窗邊,眺望著腳下整條皇廷大道,在那裏,車輛穿梭成五光十色的線條,飛速流淌,仿佛生命裏那些紛繁複雜、無法控製的來來去去。

站得高,看得遠,卻也高處不勝寒。

這是嚴耀欽的寂寞,是淩駕於世事之上,山登絕頂的寂寞,這是一人為君眾人為臣,孤家寡人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