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輸了,稍後作為賭注的一餐,別選得太貴!”

幾句話,便將因無知而出糗的尷尬化解為無傷大雅的玩笑,這是卓揚一貫的善解人意與圓滑處世。

或許類似的小恩小惠還有很多,隻是它們太微不足道,太稀鬆平常了,以至於沒人會放在眼裏。偏偏張崇久將其銘記於心,念念不忘。對有些人來說,孤立無援下恰到好處的理解與幫助,比賜給他金錢與權利,來得更加彌足珍貴。

卓揚啊卓揚,你總是慣會籠絡人心,張崇久那樣一個木頭人,一顆木頭心,被你籠絡了去,竟然連我這鐵石心腸也……

真是高明!

你那麼有本事,為什麼這一次不將自己解救出來!為什麼不好好活著!

心裏某個柔軟的地方被不輕不重捅了一下,嚴耀欽隱忍著不悅:“好吧,你就留在這,送他最後一程吧……”

-

在眾人質疑的目光中,嚴耀欽冷漠地走出了事發現場。車門關起,依次緩緩駛出。將吵吵嚷嚷的媒體記者拋在腦後,也與觸目驚心的傷害和死亡漸行漸遠。

嚴耀欽忽然感到手上不適,澀澀的,恍若戴著副樹皮做的手套,抬起一看,指頭上猩紅一片。他掏出手帕,很仔細地擦拭起來。血跡早已凝固,難以去除,幾乎要搓掉層皮。

一不留神,手帕被風卷著,飄出窗外,嚴耀欽愣了一下,大叫“停車!”

司機阿萬反應很快,一腳踩下去,車輪擦蹭過地麵,帶著火星,吱吱作響。

嚴耀欽急切地打開車門,卻被阿萬一句“嚴先生”喚回了心神,他很快恢複常態,端端正正坐好,麵無表情。阿萬默契地下車追跑過去,拾回手帕,恭敬交到嚴耀欽手上,這才重新上車,關門,啟動,出發……

老板他身家不菲,自然不會吝惜一方小小手帕。但這條手帕不同,上麵沾染了兒子的血。阿萬不自覺抿了抿嘴,嚴先生不許卓揚的血印在身上,卻不肯舍棄印了他血的手帕,這份心思,作為一個跟了他二十年的司機,既明白,又不那麼明白。

-

整個下午,嚴耀欽一刻不停地處理著文件與庶務。他需要大量的工作來分散注意,麻痹神經,讓他沒有精力去回憶去思量去感懷。

可事實上,他到底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一個念頭總是反複在大腦裏盤旋——如果那時,先救出的孩子是卓揚,會怎麼樣呢?或許依舊改變不了他走向死亡的命運,但起碼……該是帶著欣慰離去的吧……

-

回家的路程變得漫長而難熬。途中勢必會經過那座父子倆曾促膝長談過的小型運動場。

依舊是黃昏,依舊無人,依舊寂靜。

薄霧升起,籠罩半山,如夢似幻。影影綽綽間,隱約可見一對父子在場中跑動戲耍,小孩子八|九歲模樣,動作笨拙可愛,做爸爸的也很年輕,在兒子麵前,顯得越發高大有力。

能有個爸爸和自己一起打球,是件很開心,也很驕傲的事……這是誰說的?噢,是卓揚。嚴耀欽的視線有些模糊,那是……去年的九月十三號,是卓揚的生日。

這個日子,現在我記住了,可是人已不在,記住又有什麼用?

卓揚,你現在一定很後悔吧,後悔這個叫嚴耀欽的男人是你的爸爸……

-

吃過晚飯,嚴耀欽躲進了書房。捧著摞厚厚的資料,努力閱讀著。

張崇久的一通電話,將他試圖平靜下來的心緒再次攪動起來:“嚴先生,二少爺背後的子彈取出來了,是比利時產SS90高速彈,口徑5.7毫米。而警方與綁匪使用的,都是點三八左輪槍……”

也就是說,向卓揚開槍的人,根本不是那些匪徒!

嚴耀欽的眼神陡然冷了下來,對著電話低沉說道:“按你的意思去做,把結果交給我就行了,別聲張。還有阿彪,把他從警局弄出來,我要親手處置!”語氣一貫的毫無起伏,生硬漠然,卻在掛斷電話之前,輕聲補充了一句,“崇久,謝謝你為卓揚做這些!”

-

直到深夜,大少爺嚴予行才風塵仆仆趕了回家,渾身帶著消毒水的刺鼻氣味。他一向最疼小弟,應該是剛從醫院回轉無疑。

嚴耀欽坐在自己寬大的真皮座椅裏,眼皮挑起,輕飄飄問道:“予思怎麼樣了?”

這一天裏的變故,令嚴予行心情沉重:“剛剛醒了,精神不太好。醫生說還需要留院觀察一段時間。倒是阿揚,接下來……”

“交給你去辦吧。”嚴耀欽疲憊地擺擺手。

嚴予行作為家中長子,又已成年,早就開始獨當一麵。隻是弟弟的身後事畢竟不同尋常,還要斟酌著征求爸爸意見:“關於葬禮……爸爸有什麼打算?”

“你決定。有什麼問題,和彩衣商量。阿揚生前不喜歡熱鬧,一切從簡吧。”嚴耀欽從煙盒裏胡亂翻出支香煙,火機大力擦了兩下,卻沒點著,他煩躁地將煙揉成一團,丟到了煙缸裏。

嚴予行察覺出父親情緒不對頭,他很清楚,這一刻老實退出去才是最好的選擇,但是有些事,牽連太大,無法擅自做主:“爸爸,卓家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