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吱呀著在夜間的街道行駛，駕車的是個模樣恐怖的男人——明明五官端正，卻睜著一雙隻見眼白的雙眼，仔細看還能發覺他頸間有一道深紅色的傷疤，不過也在夜色間隱去了。
有這樣一具凶屍作為通行證，甄宵順利地通過一道道通向都城的關卡，不緊不慢地往靛淵閣趕去。
夜還未深，天像是籠了一層天青色的紗，家家戶戶點起了燈。甄宵掀起簾來望向街道兩邊，能夠清楚地看到人們在微弱的燈光下做活的身影，能夠清晰地聽見屋裏人在計算一天的花費，或是在高聲訓斥頑皮的孩子……雖然每一戶的門都還是緊閉的，但也比前一陣子要有生氣許多。
這才是正常的國，正常的家啊。
甄宵放下簾子，斜斜倚著軟墊，心中悵然若失。
他久遠前的記憶早已模糊，“家”這個概念已經不具有任何含義——那樣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獲得父母慈愛的撫摸，手足之間的互相嬉戲的地方，在他心間已經化為一道殘影，消失在無垠的黑暗中。
甚至，故鄉、故國這樣的詞彙，於他也沒有一點觸動。
自他懂事起，他就被賣來賣去，直到被賣入王府，才終於結束了顛沛流離的日子。
王府的主人是靛染的王兄，長著一張刻板的臉，是個過於講究的人，性子易怒，不好得罪，所有王府的下人，包括甄宵，日日都是揣著心過活的。
對於甄宵來說，待在王府唯一的好處是他學會讀書識字——王府主人討厭文盲，特意遣人教下人學這學那，因而王府的下人大多見多識廣——這才使得他之後能夠有機會被靛染帶走。
甄宵想到這裏，苦澀地笑了笑。
正因為這一件事，他對那人的恨意也就淡了許多。
這世界上，甄宵恨的人很多很多。至今他還記得他被賣時買主看他的眼神。
有的人看他就像看一個小叫花子，嫌棄他臉上衣服上的髒汙，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但他更討厭另一種眼神——當為了把他賣一個更好價錢時，販賣他的人會把他打扮得幹幹淨淨的，而上門的買主，往往會用一種欣喜而又邪惡的目光看著他。
年幼的時候他沒有任何能力去抵抗一切的不公，他躲不開奴役，躲不開令他厭惡的觸碰，躲不開他悲慘的命運。
後來，等他年齡稍微長一些之後，他開始經常性地逃。
然而逃並不是就規避了危險，有的時候可能更加危險。雖然他碰到過憐憫他的人，可是他也不願意再相信任何人了——誰知道他們那帶笑的嘴臉下又是怎樣一副歹毒的心腸？誰知道他們遞來的飯食當中是否還有迷藥和合歡散？
他不願再分辨，寧可遠遠地逃離人群。
所以他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會故意再一次被人販子拐走，換得短暫的安全和幾頓溫飽。
由於這些不堪的經曆，他恨這世界上許許多多的人。有一陣子，他誰都恨。這種恨深入骨髓，要他血液裏都冒著幽怨的毒液——那種蝕骨浸血之痛，即便是在現在，也依然會偶爾鑽出來折磨他。
能平息這種怨恨的，隻有一個人。
靛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