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人物眾多,各有特性,作者隻講一個故事,或用短短幾句話,活脫脫一個人就仿佛站在我們眼前,栩栩如生。這種特技極為罕見。 (〈紅樓夢〉)內容描述的是一個大家族的衰微的過程。本書特異之處也在它的藝術性上。書中人物眾多,男女老幼、主子奴才、五行八作,應有盡有。作者有時隻用寥寥數語而人物就活靈活現,讓讀者永遠難忘。讀這樣的一部書,主要是欣賞它的高超的藝術手法,那些把它政治化的無稽之談,都是不可取的。 對於散文,我有偏愛,又有偏見。為什麼有偏愛呢?我覺得在各種文學體裁中,散文最能得心應手,靈活圓通。而偏見又何來呢?我對散文的看法和寫法不同於絕大多數的人而已。 五四運動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在文學範圍內,改文言為白話,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七十多年以來,中國文化創作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但是,據我個人的看法,各種體裁間的發展是極不平衡的。小說,包括長篇、中篇和短篇,以及戲劇,在形式上完全西化了。這是福?是禍?我還沒見到有專家討論過。我個人的看法是,現在的長篇小說的形式,很難說較之中國古典長篇小說有什麼優越之處。戲劇亦然,不必具論。至於新詩,我則認為是一個失敗。 我認為五四運動以來中國文壇上最成功的是白話散文。個中原因並不難揣摩。中國有悠久雄厚的散文寫作傳統,所謂經、史、子、集四庫中都有極為優秀的散文,為世界上任何國家所無法攀比。散文又沒有固定的形式。於是作者如林,佳作如雲,有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舊日士子能背誦幾十篇上百篇散文者,並非罕事,實如家常便飯。“五四”以後,隻需將文言改為白話,或抒情,或敘事,稍有文采,便成佳作。 常讀到一些散文家的論調,說什麼:“散文的訣竅就在一個‘散’字。”“散”字,鬆鬆散散之謂也。又有人說:“隨筆的要害就在一個‘隨’字。”“隨者,隨隨便便之謂也”。他們的意思非常清楚:寫散文隨筆,可以隨便寫來,願意怎樣寫,就怎樣寫。願意下筆就下筆,願意收住就收住。不用構思,不用推敲。有些作者自己有時也感到單調與貧乏,想弄點新鮮花樣,但由於腹笥貧瘠,讀書不多,於是就生造詞彙,生造句法,企圖以標新立異來濟自己的貧乏。結果往往是,雖然自我感覺良好,可是讀者偏不買你的賬,奈之何哉!讀這樣的散文,就似乎吃摻上沙子的米飯,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進退兩難,啼笑皆非。 我認為,散文的精髓在於“真情”二字,這二字也可以分開來講:真,就是真實,不能像小說那樣生編硬造;情,就是要有抒情的成分。即使是敘事文,也必有點抒情的意味,平鋪直敘者為我所不取。《史記》中許多《列傳》,本來都是敘事的,但是,在字裏行間,洋溢著一片悲憤之情,我稱之為散文中的上品。賈誼的《過秦論》,蘇東坡的《範增論》、《留候論》等等,雖似無情可抒,然而卻文采斐然,情即蘊涵其中,我也認為是散文上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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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高中直到大學,我讀了不少英國的散文佳品,文字不同,心態各異。但是,仔細玩味,中英又確有相通之處:寫重大事件而不覺其重,狀身邊瑣事而不覺其輕;娓娓動聽,逸趣橫生;讀罷掩卷,韻味無窮。 留給我印象最深刻最鮮明的,有魯迅的沉鬱雄渾,冰心的靈秀玲瓏,朱自清的淳樸淡泊,沈從文的輕靈美妙,楊朔的鏤金錯彩,豐子愷的厚重平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蒙田的《隨筆》,確給人以率意而行的印象。我個人以為,在思想內容方麵,蒙田是極其深刻的,但在藝術性方麵,他卻是不足法的。與其說蒙田是一個散文家,不如說他是一個哲學家或思想家。 根據我個人多年的玩味和體會,我發現中國古代優秀的散文家,沒有哪一個是“散”的,是“隨”的。正相反,他們大都是在“意匠慘淡經營中”,簡練揣摩,煞費苦心,在文章的結構和語言的選用上,狠下工夫。文章寫成後,讀起來雖然如行雲流水,自然天成,實際上其背後蘊藏著作者的一片匠心。 在中國古代,抒情的文或詩,都貴在含蓄,貴在言有盡而意無窮,如食橄欖,貴在留有餘味,在文章結尾處,把讀者的心帶向悠遠,帶向縹緲,帶向一個無法言傳的意境。 同世上的萬事萬物一樣,八股也要一分為二的。從內容上來看,它是“代聖人立言”,陳腐枯燥,在所難免。這是毫不足法的。但是,從布局結構上來看,卻頗有可取之處。它講究邏輯,要求均衡,避免重複,禁絕拖拉。這是它的優點。 我理想的散文是淳樸而不乏味,流利而不油滑,莊重而不板滯,典雅而不雕琢。我還認為,散文最忌平板。現在有一些作家的散文,寫得規規矩矩,沒有任何語法錯誤,選入中小學語文課本中是毫無問題的。但是讀起來總是覺得平淡無味,是好的教材資料,卻決非好的文學作品。我個人覺得,文學最忌單調平板,必須有波濤起伏,曲折幽隱,才能有味。有時可以采用點文言辭藻,外國句法;也可以適當地加入一些俚語俗話,增添那麼一點苦澀之味,以避免平淡無味。我甚至於想用譜樂譜的手法來寫散文,圍繞著一個主旋律,添上一些次要的旋律;主旋律可以多次出現,形式稍加改變,目的隻想在複雜中見統一,在跌宕中見均衡,從而調動起讀者的趣味,得到更深更高的美感享受。有這樣有節奏有韻律的文字,再充之以真情實感,必能感人至深,這是我堅定的信念。 在某一些方麵,一個門外漢反而能看出點門道。因為他所入不深,了無所蔽。沒有真正專家們的條條框框,沒有那一些“枷鎖”,跳起舞來,反而更能輕鬆如意。 王國維先生說:“‘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所舉的例子中,別的我且不說,隻說陶淵明的兩句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王先生把它列入無我之境。我認為,實際上是有我的,漢文可以不用主語,如譯為英、德、法等文,主語必赫然有一個“我”字( I, ich, je)在。既然有個“我”字在,怎麼能說是“無我”呢?我覺得,在這裏不是“無我”,而是“忘我”,不是“以物觀物”,而仍然是“以我觀物”,不過在一瞬間忘記了“我”而已。 什麼叫“人民性”呢?一看就明白,一追問就糊塗。對一些人來說,它是恍兮惚兮,其中無象,隻可意會,不能言傳。於是一些文學史學家就在“人民”二字上下工夫。遍搜古籍,假如僥幸能找到“人民”——不管這兩個字古今是否同義——或與“人民”相近的字眼,就如金榜題名,洞房花燭一般,狂喜不已。這樣怎能寫出好的文學史來呢? 根據我個人的淺見,衡量一部文學作品的標準,藝術性應該放到第一位,因為藝術性是文學作品的靈魂。假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