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一葉知秋(2 / 2)

同學路過,開玩笑說:“可否分享?”

“當然,隨便拿。”

那同學就不客氣,拿了兩個雞蛋:“你真講究,雞蛋都吃有機的,這很貴哦,吃起來的味道是不是也很高級?”

簡艾打趣說:“不,吃起來有股子雞屎味兒,那些雞都是放養的,脾氣很大,拉屎特別臭,連蛋都熏臭。”

同學大笑,趁機又拿一個大蘋果。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簡艾不在乎,橫豎不是她掏錢,不心疼。

從那天起,簡艾風雨不改,每周兩次去葉家“讀書”,葉先生好似很少出門,畏寒,總在壁爐前坐著。張太太總是穿著中式衣服,有時是唐裝,有時是夾棉薄襖子,手腕上總戴一支半透明淡綠色翡翠鐲子,像古時候的人。

葉家就像時間停滯的一個黑洞,走進去好似進入一個封閉的空間,外界的紛紛擾擾都被隔斷。葉先生有時候會跟她閑聊,說的都是過去的事,但很少提及自身。

他隻是懷念從前風物,從前慢,車子開得慢,人們說話慢,吃飯也慢,寫一封信很慢,然後,等信的日子更慢。

簡艾混熟後,言行舉止就隨便起來,不再安分坐著,她挑書也精靈古怪,有時念喬治奧威爾的《1984》,有時讀《紅樓夢》,有時念《百年孤獨》,有時故意把杜拉斯《情人》裏曖昧的片段輕聲誦讀,坐在葉先生膝下,嗬氣如蘭。

簡艾覺得他是個老得成古董似的人,所以毫無戒心,更沒有想過她是不是有意無意在散發女性魅力。在簡艾這年輕人的心中,大約人老到某種程度,就沒有性別特征,無所謂男女,都是“老人”。

少女的笑顏,是回春靈藥,葉先生留簡艾在身邊,多少有這麼點意思。

葉先生言而有信,果然給她雙倍薪水,到月底,張太太給她一個信封,裏麵裝現鈔,塞得滿滿。簡艾有些忐忑,說她不好意思拿這麼多,何況她每次來都蹭吃蹭喝。

張太太笑說:“一點小錢不足掛齒,千金難買一笑,你能讓葉先生開心,這點錢算什麼呢。做留學生總是缺錢花的,給你,你就收著。”

下午讀過書,張太太常留簡艾一起用晚餐,她總說要趕回學校寫作業,看不完的書,寫不完的作業呀……

張太太不強求,但還是會給她吃些滋補食物,說都是葉先生吃的,讓她沾光。老年人能吃啥呢?不過就是雞湯、燉蛋、魚粥這些爛軟食物。簡艾胃口好,張太太給她一小盅,她三五口就吃完,每次都大讚美味,讓張太太顯擺廚藝的虛榮心充分得到滿足。

其實簡艾最愛的還是街邊小攤的熱狗、烤肉和薯條那些便宜的、不健康的美食。不用顧及形象,站在人行道上,吃得滿手油。

冬天的第一場雪,來得又急又猛,簡艾穿上厚厚的羽絨服和雪地靴,照樣上葉家去。葉先生今日仿佛精神不濟,坐在壁爐前,裹著厚厚的毛毯。

簡艾悄聲問張太太:“今天還要讀書嗎?”

“當然,他從午飯後就問了三次,Jane怎麼還不來。”

簡艾在書架上選書,見屋外黃昏墨藍的天,把白雪地照得幽深神秘,路燈昏黃,赤裸的樹幹影影綽綽。

她選了本《全宋詞》。

葉先生很疲倦,有氣無力地說:“你來啦,來,坐在火前,這裏暖和。”

其實簡艾不怕冷,這屋裏有地暖,加上壁爐裏木柴,熊熊燃燒已經烤得她脫得隻剩一件襯衫。

但她還是依言而行,坐到葉先生身邊地毯上,翻開那本《全宋詞》,這是一本豎排版繁體字的老書,看起來有些吃力,簡艾就念得很慢。

“年年雪裏,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葉先生感慨,說:“我已蕭蕭兩鬢生華……老啦,老啦!”

“不,葉先生不老,我想,您從前一定是個美男子。”簡艾很篤定。

葉先生微笑,吩咐張太太:“取照片簿子來。”

一大本黑皮蒙麵的相冊取來,簡艾就在地毯上攤開來翻看。

“這是您哦?”

“是我,那年我二十五歲。”

那是一幀黑白的結婚照,男女都穿西式禮服,新娘頭上罩著綴珍珠頭紗,笑顏如花。葉先生那時風華正茂,濃眉大眼,謙謙君子。

照片下寫著一行小字——葉知秋,王真真,某年某月某日,舊金山。

“葉知秋?這是您的名字?”

葉先生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