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等你呀(1 / 2)

你在上帝的厭倦和厭倦後的恩賜裏隱約看見了一棵杏樹和幾間土屋。你看到了樹上成片的花和成片的孕育。你看到每一朵花都開得汪洋恣肆鋪天蓋地。那是一種不計得失的投入。每一個成熟的可能都伸展開,白就白得一塌糊塗,粉就粉得無遮無攔。一樹花開,滿目光亮,你眼前是晃來晃去的無可收拾的春榮春意。你走進歲月鍍金的土屋。你聽到無數個故事裏無數次遠遠近近雜遝的腳步。那裏浩瀚如海,神秘似夜。那裏存放了你最初的心。你側耳深入幽冥的深處。那是一片混沌,猶如滿樹杏花渲染起的蓬勃和蕩漾。你捕捉到了一個叫花子變成一位將軍的不可能裏的可能。就像你佇立在杏樹前,看到了春色裏正在被一隻蜜蜂親吻的杏花。你的心曾經去了那裏。那裏有自由和馳騁,寬廣和想象。那裏有生命的張力和延展。正如講故事的人所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你不知道你的心走向那裏是一份福運還是一種預設好的禍難。你亦無法弄清你暫時的走向和走向時迸發出的天然的生機與你的未來會有怎樣確鑿的聯係。有人說,你在走向時,無意識之間就已塑造了區別於別人獨屬於自己的生命特質。於是,你所有的無意識積攢起的生命特質在一個晚上擒住了你。那是高三的一個晚上。你在全力以赴的夾縫裏徹底地懷疑了自己。你先是走進了一片荒涼的梧桐樹林。你坐在燈光徐徐緩緩的夜色裏,那個時候,筋疲力盡的你已經沒辦法苟延殘喘。你的懷疑近乎於一次對自己的顛覆和反叛。很殘忍。很決絕。很無情。你的血性其實並不能允許你的懷疑。隻是,你已沒辦法克製自己。你無法辨別以前的你在自欺欺人還是無法克製時的你在自欺欺人。總之,那個晚上你驚訝的發現了一個一目了然的事實。你看到你的心正與你的學習背道而馳。於是,你反問了自己一句。難道我真得不適合理科的學習嗎?你不知道你那時那種回天乏力的感覺是怎樣得罪了你記憶城堡裏所有的儲蓄。現在,你看到了記憶裏你最清晰確定的東西,你還慢慢不驕不躁地重溫了它們的細節,有用的,無關緊要的,你流著淚一一撫摸。然而,你卻依然無法找到那些必然的聯係,你亦還是不敢妄自地相信那些水火的相悖。接著,你又很尷尬地意識到,你回到了你站在一個點上時轉頭觀望前的疑惑。人真得有宿命嗎?你沒辦法回答。你又看到那個晚上的你離開梧桐樹林坐在了廣告牌“哐哐哐”的怒吼下。於是,困擾你的事情交給了上帝。你沒辦法回答的疑難丟給了上帝。這本是上帝給你的,你原封不動地把它還了回去。

你仿佛覺得吳越山曾經在一座土屋裏給了你一些什麼。你看到他在編席。你聽到他嘴裏冒將出來的遙遠的一些人的偶然和必然,人之常情和不可思議。你看到他教你練毛筆字。你耳畔響起了你歪七扭八的跫音。那是一條由馬紮、凳子、椅子、桌子組成的路。他為你在土屋裏搭了這條路。你走在上麵,牽了他的手來來回回,於是,你厭食的癖好慢慢改掉,你羸弱的身體慢慢結實,你徘徊的個頭慢慢不再猶豫。你又仿佛覺得,吳越山似乎誘騙了你什麼。記得高一分文理科的時候,你征求了他的意見。他委婉地表達了他的看法。他希望他的孫子將來能夠學一門技術,有個一技之長,老老實實當個匠人,本本分分過吃喝日子。你本沒有一個堅定的選擇。你覺得他的希望變成自己的路,也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於是,你很坦然地接受了他的暗示和期許。在那個晚上,在那個你需要上帝上帝無視你的晚上,在等待裁決卻始終沒有裁決的晚上,你的心潛伏回過去,你就看到,吳越山的給予和對你判斷的引導本身是分裂的,擰巴的,相悖的。怎麼會是這樣呢?不可能這樣啊?

來路的一個點上,吳越山看著他的孫子們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那是因為,他在看著他的希望。是他的希望讓他的眼裏瑩瑩閃光。那生命鏈條上一環一環牢牢靠靠的延續和伸展是如此讓人踏實和安心。他知道這個道理。但是,他能夠一輩子都去相信嗎?

黑雨滴一樣的鳥群

從黃昏飛入黑夜

黑夜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海子

下午的燥熱似乎遲遲不肯散去。濃稠濕重的空氣加深了教室裏的窒息。透過教室窗戶上殘缺的玻璃,吳桐看到粉紅色的天空中一片片熱暈了的雲彩停滯不動。窗外一群群的知了如喪考妣,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哭叫聲在密不透風的空氣裏左奔右突前赴後繼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吳桐戰戰兢兢坐在教室裏,緊張的心像兔子樣跳來跳去。他還是不會背誦那首古詩。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他在座位上默背地好好的,不知道為什麼,隻要一走到講台上,隻要一看到老師棺槨一樣顏色的臉龐和鷹隼一般的眼睛,腦子裏就會瞬間空空如也,有關詩句的任何內容就像是被遺落在了座位那,永遠丟失了。這真是一個糟糕透頂的下午。兩節課是那樣的漫長。漫長的時光裏怎麼也對付不了古時候一個比自己更小的小孩寫的一首詩。吳桐又一次退到了座位上。他紅著臉偷偷看看講台上的老師,那個外號叫“一指禪”的老女人。她坐在板凳上,翹著二郎腿,鬆弛著臉上的皺紋,閉目養神。教室裏已經沒有了幾個人。隻要是能在老師麵前把古詩背誦下來,隻要是通過了老師的驗收,就可以放學回家了。這真是奇恥大辱。吳桐是僅剩的幾個人中的一個。這真是英明掃地。身為班長的吳桐竟然在所有同學熱切的盼望中挨了老師一巴掌。趙老師趙女人趙一指禪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對吳桐使用了她的獨門絕技看家本領。她把沾著粉筆灰的右手食指點在吳桐的額頭上,很鄙夷很生氣地哼了一句:“下去。”外麵的知了還在拚命的叫,吳桐的心還在突突的跳。教室裏的人少一個,吳桐的心就重一下。越來越過度的緊張和越來越沉重的心理負擔讓待在座位上的吳桐也忘記了拾起剛才以為遺落在這的包裹。他看著字上邊的拚音,張開的嘴就是發不出聲音。他好像就是在那一刻改變的。做一個爬窗越牆虎頭虎腦的班長跟著高年級的吳鵬們混來混去真是沒勁。連一首唐詩都不會背,那麼多人偷偷把他眉頭上的粉筆痕跡當成笑柄,那麼多人把他竄上竄下的威風凜凜看做小醜的表演。他自己還以為他有多大的能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