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賒欠(2 / 2)

吳桐不知道從生命一開始就伴隨的一瘸一拐給吳緬聖編織了怎樣的環境氣氛。吳桐不知道吳緬聖是否有天生跟環境相對峙的基因。是不是環境惡劣地難以想象,一根彈簧被拉到了彈性範圍之外,勢力單薄,外力過大,反抗轟然間如坍塌的房屋樣一命嗚呼。就相當於基因在選擇性表達的過程中被意外所侵,喪失了表現生命特質的能力。還是,吳緬聖本來就沒有抵抗環境蹂躪的潛質。總之,吳緬聖從雜貨鋪寂靜的灰塵裏走出來,什麼決定都沒有做,什麼決心都沒有下。他還是一貫的吳緬聖。麵目和善。和善裏跌跌蕩蕩著一條殘腿走路時濺起的灰塵擋住陽光後,遮掩下的一片片暗黑陰影。

那是在很久以後,吳桐從吳緬聖零星的碎語裏,從另外家人另外視角下的口述裏,稍稍了解到了雜貨鋪關門的原因。

賒欠。

賒。欠。

總有一些死皮賴臉的村人在年終結賬的時候,像翻掛曆一樣一頁一頁曆數著自己的窘迫。好像全世界的苦都流水樣滾進了他家的房門。總有一些死皮沒臉的人拍著腦門像思考人類發展方向樣肅穆了表情回憶自己哪月哪日欠下了這一筆不算大的錢。當他終於還是想不起來這一筆小錢他是用來打了酒還是買了煙的時候,他就會恍然大悟般睜大了眼,朝著吳緬聖和善的麵目皺了皺眉頭,反問一句,“你沒記錯吧,我怎麼不記得從你那賒過東西啊?”十塊錢一月不結可以。半年不結可以。一年不結就有點說不過去了。更何況,十塊錢還要等五年後才要結。五年後,十塊錢的價值都不如當初的五塊錢了。更更何況,三年五年了,十塊錢的賬還原模原樣地待在賬本裏,像一件被穿得破破爛爛的衣服,被賒賬人很大方地扔在腦後了。這隻是十塊錢,多一點,五十,一百,兩百呢。當然,死皮賴臉和死皮沒臉的畢竟還都是人,畢竟還都是少數,人是少數,錢也是少數。但是,如果一個不是人的東西賒欠了,或者一群人戴了麵具,隱了自己,以一個很玄乎的身份賒欠了,那麼,這賒欠就變成了吸人血的鬼,這人,也就離死不遠了。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中期,國家忙著城市建設,對於遍地無產階級的農村分身乏術無暇顧及,隻是忙裏偷閑,拋過來一個叫“計劃生育”的政策。廣大的無產階級們像一頭小獅子般抬起前腿接到了一個繡球,有興趣了,不疲乏了,歡欣鼓舞了。一茬一茬的鄉村幹部來了熱情和積極性,比以前更賣力了,比以前更加深刻地領悟學習馬克思主義了,像古時的學生樣焚膏繼晷,像包青天包大人樣宵衣旰食,為的是有朝一日能玩一玩繡球,為的是有朝一日能夠一手拿了繡球,一手捧了燃著的蠟燭,像螢火蟲一樣夜遊。那個叫權利的東西,在麵目和善的吳緬聖看來,就是半夜裏悄悄摸進雜貨鋪偷東西的一個沒形沒狀的鬼。吳緬聖是一個人。吳緬聖是一個殘疾人。吳緬聖是一個從小就在別人的嘲笑和謾罵中自覺地丟失反抗嘲笑和謾罵的欲望的人。吳緬聖是一個人。人都是怕鬼的。又何況,吳緬聖是一個沒人把他當人看的人呢。鄉村幹部三年一換屆。換屆後,老一屆的拍拍屁股走人了。新一屆的從來不會收拾收拾老一屆留下來的爛攤子,他們從來都是甩開包袱往前看的,高唱凱歌展望未來的,把村委大門刷上新漆與時俱進的。不管哪一屆,不管哪一屆的哪一年,總有人以村委的名義,戴著一頂叫“權利”的孝帽子像鬼一樣來到雜貨鋪賒賬。人害怕鬼。不得不讓鬼隨便拿東西。鬼是許諾給錢的,還打了欠條,蓋了像鬼一樣一點都不實在的村委的大印章,看了一眼想要現錢又畏畏縮縮不敢上前要的人,不屑地哼了一聲,理直氣壯又大義凜然地出了門無影無蹤了。遭了竊你還可以喊一聲,可現在,你說,快來人呀,鬼把我的東西搶走了。但這樣喊了,哪有人會抓鬼呀。沒人會抓鬼,喊了不是白瞎力氣嘛。

後來,吳桐搬家時無意間看到了一本厚厚的賬簿,賬簿染了時間的風寒,黃皺了,泛著腥腥烈烈難聞的氣味。他打開賬簿,隨便翻了幾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