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賒欠(1 / 2)

後幾年裏,男人們開始在碾盤那支張桌子打撲克牌。女人和孩娃則疙瘩樣擠在一起看門市部門口的電視機。吳緬聖在八十年代的最後一年地裏種了一茬桔梗,碰上了好價錢,就狠了狠,籌了籌,買了一台當時很稀罕的十七寸的北京牌電視機。電視放在門口,村裏附近的女人和孩娃就一窩蜂根在了電視前邊,連吃飯的碗筷也搬了過來。那時候,電視裏七八個台一到晚上全都循環放著《西遊記》,每個台裏都在忙著問路在哪裏。以致於咿呀學語的小孩耳濡目染後天天不是在喊媽媽而是敢敢敢地亂叫。還因此出現過一次打鬥。某一天,吳大柱正打牌呢,電視裏又在問路在何方,他正好一連幾圈都沒摸到好牌,就罵罵咧咧地說,“有他媽什麼不敢的,這要不是扒黃花閨女的褲子,還得掂量掂量。”也巧,吳天明正紮在人堆裏說閑話。吳天明接他爸的班,在吳鎮糧所裏上班。人家是吃公家飯的的人,能耐大,也願意顯擺,就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說“’敢‘是謙辭,表示冒昧地請求別人,根本就不是敢和不敢的意思。”吳大柱本來性子急,又輸了牌,正愁沒地方發火呢,吳天明這一嚷嚷,又讓他丟大了人,他一看這一把牌又夠臭的,就一推手嘩啦一下將手裏的牌扔出去了。“操你媽,就你能。不就是接你爹的班嗎,有他媽什麼了不起的。”“你怎麼這樣說話,按著輩分,我媽可是你嬸呢。”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聲音越來越大,冷不丁,吳大柱噌噌地跳將起來,嗖地一陣風,一拳頭捶在吳天明右胸上。吳天明也不吃屈,不管了謙不謙敬不敬,迎上來,一副魚死網破的凶煞樣。後來,兩個人被拉開了。當然,也是從那,當牙牙學語的小孩再“敢敢敢”地嗚嗚呀呀時,就會有大人停下來告訴他,“’敢‘是冒昧的意思,是個謙辭。”

大碾盤招來了人氣。電視機招來了人氣。那木頭架子上的小吃食更招來了一群又一群小孩子的飛蛾撲火,一茬又一茬趕都趕不走的人氣。人氣絡繹不絕地遊遊蕩蕩在門市部的左左右右,是夠密的,是夠稠的,也是夠醞釀出一些生意的。做生意就怕沒有人氣,人多了才有買賣。吳緬聖的門市部後來改了名叫雜貨鋪的這兩間西屋的門前,人氣真是不少的,早可以用籮筐來稱,用排車來拉了。但是,前後撐持了不到十年,雜貨鋪麵對著像太陽光一樣撲撲閃閃汪汪洋洋的人氣,一聲不吭地關門大吉了。

說,買賣不是挺好的嘛,怎麼關門了?

答,誰知道呢,可能人家不願意再侍候小家小戶的,要去做大買賣了吧。

吳緬聖呆在雜貨鋪裏,聽著門外村人們的閑言碎語,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他站起來摸了摸盛散白酒的大缸,又依次看了看盛醬油和醋的大缸。這些大缸是吳鎮僅存的幾口窯裏燒出來的陶製品。三口大缸擺在洋灰塑抹成的櫃台的下邊,靜冷冷地起著一片一片的弦音。缸裏殘留的酒、醬油和醋的氣味濃濃淡淡地攪合在一起,使這兩間屋子過多地彌散了莊稼日子重重疊疊的煙熏火燎。油鹽醬醋,煙酒糖茶,針線紐扣,時令瓜果,這裏是莊稼人厚遝遝密匝匝的一輩子。昏暗的燈光照在砌了方磚的暗紅色地麵上,方磚之間的空隙裏沙子隱隱約約現著。燈光走到了那裏,似已窮盡了力量,光亮和黑暗在細枝末節中都褪了骨頭硬的純色,融合了,交糅了。像是黃昏時候,如睡意樣模糊的氣息從土地的舒展裏揚起來,風樣穿梭在青草葉子上,青幽幽,有些遙遠,又有些熟悉。方磚上殘留著一些歪歪扭扭的粉筆字跡,是他還未出嫁的妹妹吳翠萍教他還未上學的兒子吳桐寫的拚音字母。吳緬聖久久長長地軟在雜貨鋪裏,看著地板,看著光亮的盡處,像是默默承認了什麼,也像是徹底服從了什麼。他還是走不出他的生命。他還是走不出他一條殘腿組成的生命。吳緬聖坐在一個暗角裏抽著煙。像一尊苦修的佛,除了忍耐還是忍耐。這忍耐裏看不到絲毫的爆發和反抗。這忍耐就像根一樣穩固了他殘缺的生命。

說到底,吳緬聖是一個軟弱的人。對於他,軟弱是一張燒餅,而堅強僅隻是燒餅上粒粒可數的芝麻。軟弱是一種背景。堅強倒像了寶玉裏礙眼的瑕疵。人跟環境的關係很微妙。有的人天生擁有著超強的控製自己生命的能力。環境的惡化會像反彈的彈簧一樣提供他無窮的能量。隻要彈簧沒有被拉直,隻要環境沒有惡劣到殘損他生命的地步,他總會尋到途徑找到方法讓內心積存的能量反彈出去。而有的人,環境對他起著致命的影響。他不善於時時刻刻與環境敵對地存在,隻適合妥協和被塑造,隻適合遷就和屈服後不怎麼體麵地保全。擁有不同自身條件的人在不同時刻被扔進惡劣程度不同的環境裏,像一塊鐵鑽進了鐵匠的錘下,能夠鍛造出什麼,還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