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用問嗎?種地。農閑裏編席。明擺著的事嘛。
那好,那我們還是說說日子裏的常態。
編高粱席前的準備工作大體上可以分為五道工序。工序這個詞似乎太技術化了,應該用在大工廠裏,還是換個詞吧,用步驟。第一個步驟,扒篾子。第二,破篾子。第三,軋篾子。第四,濕篾子。第五,剮篾子。扒篾子就是把高粱秸稈的外葉扒掉。所用的工具至今還沒有個名字,也就沒辦法說了。當然也可能有的,而且可能性很大,但是,扒篾子的人最不重視這個了。就像是,吳家村人不在乎吳越寒吹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吳越寒也沒給自己吹的東西取個名字一樣。天天侍弄的東西往往最容易被忽略。人人天天都在侍弄生吧,可很多人都是要死了,才冷不丁地想起來,原來自己現在是在活著。破篾子就是把高粱秸稈用破刀一分為四。嗤嗤的,比劈柴來得柔和。不過,效用挺類似的。軋篾子是把破好的篾子均勻地鋪展在一小塊空地上,空地當然不能是軟軟的莊稼地,它一般都是用夯夯過的,結實的很,篾子的厚薄要適宜,不厚不薄的篾子軋起來才不費力氣。軋篾子用的工具是石滾。這塊能滾動的圓柱形的大石頭也可以被驢拉著去軋收下來的新麥。軋篾子為的是把高粱秸裏的瓤軋軟了,軋熟了,軋麵了。濕篾子是把篾子捆成團扔到水溝子裏去泡,讓篾瓤盡量喝足了水,這樣的話,它就很容易從篾子上脫落下來。剮篾子就是用剮刀把已經被浸透的篾瓤從一根根篾子上剮掉。打吳家村編第一個席開始,這五個步驟就是這樣了,並沒有改變過。當然,它也不能改變,也沒什麼可改變的,它隻不過是個框框,是最基本的東西,要是想改變的話,靈活都藏在框框裏呢。它不像工廠裏一排排機器圈出的框框,框框裏的每一個細枝末節都是設計好的,什麼時候哪個動作,都是說一不二的,硬硬的,冷冷的,沒一點自由可言。它不是,它不但不會限製人的發揮,相反,它能夠刺激你,它能夠給你的獨到提供一種可能。它忽略了些東西,有點模棱兩可,它是有些像中國畫的,簡簡單單的線條,簡簡單單的勾勒,它在乎的不是形,追求的倒像是那幾抹淡遠的神意。手藝活就是這樣,籠統地看上去總是粗糙的,一點都不精細,可在這粗糙裏打磨長了,手藝就帶上了自己的影子,也隻有帶上了人影子的手藝,才有可能到達爐火純青的地步。所以,手藝總是個人的,總帶著個人的癖好的,甚至是沒辦法言傳身教的。徒弟跟著師傅學活,學的也隻不過是那幾個一目了然的步驟,扒,破,軋,濕,剮,不可能再多了,剩下的隻可能是意會了。也幸虧是不可能再多了,要不,手藝就死板了,硬了,冷了,說一不二了,也就沒什麼文化可言了。比如問你扒篾子時怎樣用力高粱骨節處不易被拉斷。比如問你破篾子時用破刀的哪一部分活幹得漂亮些。比如問你軋篾子時趕著軋趕到什麼程度火候最好。比如問你濕篾子時不同的篾子大約各自需要濕多長時間。比如問你剮篾子時怎樣握不至於讓篾子劃到手。這裏麵門道可就多了。可每次的情況不一樣,那些經驗又不能每次都應驗,不能每次都應驗,也就不能變成一層不變的理論了,於是,經驗也就隻能停留在自己心裏。每一次編席前的準備看起來是一樣的,可又有那麼多不同,這樣的話,裏麵就有樂趣了,就可能樂在其中了。做的這件事情是與人有關的,是以人為主體的,每一次都像是修補和完善,每一次裏又都有些遺憾和殘缺等著下一次的修補和完善,這實在是比站在機器排出的框框裏快樂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