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寒似乎有點冷。幹活的時候躺了一身汗,剛才冷風一吹,汗就在身上變成冰了。吳越寒雙手抱著膝蓋骨,身子瑟瑟發抖。
回家吧,小夥子,還是炕上暖身子。
李德才撂下這句話,猶猶豫豫地走了。
李德才後來又來過一次。他照著手電筒找到了已經昏迷的吳越寒。李德才這次是真得害怕了。沒想到這小子壓根不是個窩囊廢,這小子比刺頭還倔。
李德才把手觸到吳越寒鼻孔的時候,吳越山和吳老三來了。吳老三看到他幹兒子躺在麥秸上不知是死是活,急得把手電筒往地上一摔。吳老三揪著李德才的衣領,問李德才到底給吳越寒施了什麼壞。
李德才猛一驚嚇,腿軟地上下打顫。
吳越山把憤怒的吳老三拉開。一行人跌跌撞撞地背著吳越寒直奔赤腳醫生吳拐子家。
吳越寒是哪一號人物,吳家村人算是見識了。他雖是一個外來戶,種著吳家村的地,當著吳家村的社員,可是,沒人再敢對著他上良心了。隻要是你想打他的主意,他隨時隨地都敢跟你玩命。而且這命玩的,能讓你覺得自個裏外都不是人。
他明事曉理,卻固執己見。他內斂穩重,卻很多人痛恨。他就是村頭刻著吳家村三個字的大磐石。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站在那裏。他站在那裏,本身就讓一些人望而生畏。這是吳越山病重的那些日子,吳家村人給他的評判。
吳越山跟吳玉雪結了婚,住在東廂房。吳老三老兩口住在西廂房。吳越寒一個人住在側房南屋裏。吳越山在心裏承認這就是家了。他有了女人。他有了白淨的模樣可愛的老婆。可是,他是擔驚受怕的,他放心不下吳越寒。他每次看到吳越寒驚悚的眼神和迷離的表情,都不敢多看上一眼。他們陷進了各自的深淵裏。他們清晰地目睹了彼此的處境,也清晰地明了什麼叫無能為力。
是的,誰都拯救不了誰。吳越寒知道。吳越山更知道。
吳越山還是給吳家村人一個驚喜的。
吳越山不僅會編席,而且還編的一手好席。最重要的是,他大大擴展了吳家村編席的手藝。前麵說席的種類時,提到一種穿房席,這種席實際上在吳越山來吳家村之前,吳家村人是不會編的。穿房席是專門用來搭配鋪床的。農家人的床都靠著牆壁放。牆又大多是泥巴挑起來的。牆壁坑坑窪窪的不說,還黑頭土臉的,看上去一點不雅觀。既然人每天都要靠著貼住床的牆麵歇息。那肯定要找個不礙眼的倚背。吳越山編出的穿房席很好地解決了這個難題。穿房席可不僅僅是一領縮小版的狹長型的紅席,穿房席是一個倚背,可它又遠遠不止於一個倚背。人們都說,濃縮的才是精華,這話一點不假,穿房席的技術含量是普通紅白席無法比擬的。穿房席的中心由七個方塊組成。方塊兩邊各有一行單花,一行紅燈籠。這已經讓吳家村人編出的席相形見絀了。吳家村的紅白席上掛不出燈籠。後頭還有更絕的,你知道那七個方塊裏圈的都是什麼嗎?說了,你可能不相信,但這的確是真的。最中間的方塊裏繡著一個雙喜字,兩遍的方塊裏全部都是惟妙惟肖的桌椅板凳。這可讓吳家村的人大開眼界了。祖祖輩輩吳家村人隻知道抱著手藝自以為是,殊不知,精可以更精,小巫外頭還有大巫呢。每天都倚著紅雙喜歇息,每天睡覺時都可以摸摸桌椅板凳,就連做愛的時候,眼前都是蒸蒸日上的日子,這玩起動作來,那才叫個刺激。
滿天星席也是吳越山帶過來的。人躺在炕上,抬眼看到的是屋頂,這似乎有點不吉利。就是有人不忌諱這個,可他也擔心啊。屋頂上的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掉下來,棲在屋梁上的蝙蝠不知道哪天灑下它們的排泄物,他總得提防這些吧。於是,人頭頂就架起兩根木頭,木頭上擔張箔,可箔也不怎麼好看,那就在箔下麵鋪領滿天星,這下就好了。滿天星席,顧名思義,就是到處編織著像星星一樣碎花的紅席。
人躺在炕上,眼望繁星朵朵,人的眼界高於人造的屋頂。那滿天的星星,都是金燦燦的夢哩。
吳越山把他的技術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吳家村人。他的這一舉動給他帶來了廣泛的聲譽。再加上吳越山能夠識文斷字,可以舞文弄墨,吳家村人很快就信任了他,並委以重任。來到吳家村還不到一年,他就成了吳家村的會計。
但是,吳家村並不是一個世外桃源。時代的信息夾雜在變幻莫測的風裏,隱藏在飄忽不定的雲裏,吳家村不可能不經曆風,不可能不需要雨。那些風雨莊家渴望,人更熱盼。
因為把那連綴起來的風雨一刀一刀切碎了,才驚訝地發現,裏麵全是人性。
而吳家村是人聚居的地方。
有人在,就稱不上世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