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驚秋立在原地,感覺兩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往自己身上掃了過來,看得他手心裏一片木然的鈍痛。
但沈頤的目光沒有在他身上停留。那頭曾黎的辦公室裏突然安靜了下來,顯然是周衍沒有再回嘴,沈頤又沉沉歎了口氣,把杯子往桌上一放,麵色不快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楚欣試探著張口道:“沈老師……那是周總和黎總在吵嗎?”
沈頤抬頭看了看她,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楚欣又道:“那,那……是真的麼?”
沈頤這回躲開了她的目光,反倒去看了看顧驚秋。
顧驚秋像是早有心理準備一樣,輕聲道:“沈老師,你說吧。”
沈頤便像是麵有愧色似的,點了點頭。《群獠》後期成本巨大,製作周期又長,眼下故事的背景和大概情節都已經被《魅者傳說》搶先拍了,名聲也被搞臭了,播出以後還能盈利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從最經濟的角度出發,自然是立刻終止項目,及時止損來得好。這個決定並不在顧驚秋的意料之外,今天曾黎把大家都叫來“開會”,隻怕就是為了這件事,但直到此時此刻,顧驚秋才得了一句準話。
楚欣“哎呀”一聲,忙問道:“那《捭闔》也……?”問到一半,才突然想到顧驚秋還在這裏一樣,又捂住了嘴,沒好意思往下問。
顧驚秋隻做沒聽見,輕輕地“哦”了一聲,倒是沒什麼表情,平靜地拉開了沈頤身邊的椅子,坐下了。
他耗費了將近一年心血的戲,就這麼被當成棄子,腰斬了。
入行這麼些年,其實這樣的事他見得多、聽得多了,自己也不是沒有經曆過——先是當初《風月》過不了審,不能上映;後來還有一部戲,更是拍到一半,資金跟不上,整個劇組就直接散了——退一萬步說,就算這些都是他小透明時期的遭遇,不能用來開解他走紅以後還遇到這樣的事,那他也是親眼見過劉泊杉當初那部戲因為男二被曝出吸毒就徹底黃了,當時的劉泊杉可也算得上是炙手可熱的當紅小生。可見一部戲從拍好到順利開播,實在是九九八十一難,關關都得過,最後走不到頭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他既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其實就應該平常心對待了。
——可是,可是。
顧驚秋強忍住了心頭油然而起的一股酸澀,在二人多少帶有一些憐憫的異樣眼光下倔強地微微挺直了脊背,絲毫不肯顯出一點弱來。可是那份酸澀卻頗有點不管不顧的架勢,猶如滔天洪水一般,一浪就把他打趴下了。
顧驚秋緊緊地攥著拳頭,抵禦著這鑽心的苦楚,一邊隻是無法抑製地想著在內蒙、新疆拍戲的日子……那麼漫長,那麼孤獨的日子。劇組呆的地方多是風景優勝、卻無人煙的地方,有當地的居民,也多是困苦落後者居多,和他呆慣的北京上海之流簡直不是一個世界。那時候《花不語》大爆,他甚至都沒有享受到幾天的紅利,就被拋到了這樣的地方,整日介就是吃沙子、滾地泥。這也就都罷了,顧驚秋累極、苦極了的時候,甚至拿當日林子安戍守邊關的情節開慰自己,總是一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也就忍了過去。更不要說拍戲本就是他喜歡的事,越演便越是忘我,到後來也就不再覺得苦了。
事到如今,那苦卻又加倍地回來了似的。明知多思無益,徒增難堪,卻仍是無法自控地一幕幕想起,連背上的肌肉都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像是當日拍戲受的皮肉傷突然又痛起來一樣。顧驚秋深吸一口氣,隻覺得眼前走馬觀花似的,已經把多少畫麵都回憶了一遍,其實才過了短短一瞬,隻聽沈頤回答楚欣道:“《捭闔》倒沒事……”
顧驚秋猛地抬了頭,眼底泛起了異樣的紅,聲音都有點兒變調:“什麼叫《捭闔》沒事?”
沈頤被他問得一怔,楚欣也紅了臉,像是極為尷尬,又不敢說什麼。她對顧驚秋總懷著一股說不清的情緒,半是感念他當年的照顧和友情,半是愧疚於自己對他的利用。隻是她天性就是這樣扭捏又無決斷,又是自私,又是狠不下心自私,所以多少顯得偽善。顧驚秋早就看透了她,所以向來也不理睬。可是看她眼下又是替自己難過,又是忍不住暗自慶幸的模樣,種種情緒恨不得寫明在了臉上,顧驚秋哪有看不明白的,心中不由更是火起,聲音都不自覺地提了一個分貝:“抄襲的,不正是這部《捭闔》嗎?”
沈頤被他戳中了痛腳,當場就跳了起來:“顧老師!你這話可就說得難聽了!這法院都已經判了……”
顧驚秋橫了他一眼,那股火氣著實沒控製住,一股腦地全轉移到了沈頤身上。他這個人就是這樣,越是生氣,麵上卻越是平靜,極少有大吼大叫的,反倒是聲音都低沉了下來,整個人的姿勢也更加放鬆了,慵然地把會議室的尋常皮椅坐出了龍椅的架勢,不容分說地打斷了沈頤:“你抄是沒抄,自己心裏清楚。”
沈頤的麵皮“騰”得便紫脹了起來。
知識產權的官司向來很難打,由於趙晶晶以前和沈頤也有私交,甚至彼此交換過寫作的思路,這誰抄了誰就非常難以判定。雖說網上列出了各種證據,力證《捭闔》的情節走向、人物設定和趙晶晶的作品相似度極高,真到了法庭上,也不能說明什麼。更何況是《群獠》出版在先,趙晶晶亦大量地借鑒了《山海大荒紀》的世界觀和背景,法庭上也隻能說一句,“常用情節碰巧雷同”,構不成抄襲的認定。在黃仁賢的資本力量暗中引導輿論之前,沈頤的書迷們其實更占優勢,一直也是在這兩個點上跟正義的反抄襲路人們爭論不休的。但加上了IP利益、同期競爭等等因素之後,這場辯論和“正義”就再沒什麼關係了,對著沈頤、《群獠》和顧驚秋喊打喊殺的也不再是什麼路見不平的路人,以至於吵到現在,腰斬了《群獠》之後,竟然沒多少人還記得,真正抄襲的其實是《捭闔》。而曾黎早就看明白了對方氣勢洶洶,其實是針對著顧驚秋來的,隻想著壯士斷腕,把風頭避過了,等群眾遺忘之後,繼續播《捭闔》就是。抄襲什麼的,再找編劇把相關情節改過即可,這個IP的名字卻是個金字招牌,萬萬動不得的。
至於什麼“反抄襲”,“保護原創”,根本就是個好聽的幌子罷了。
沈頤也知道這樁公案裏最無辜的便是顧驚秋,一開始還存了些許愧意,沒想到他說話如此不留情麵,當下也惱羞成怒起來,站起來怒氣衝衝地頂了一句道:“顧老師!你這話的意思是要怪我了?你倒是也摸摸良心,要不是你跟劉泊杉的那些恩怨,怎麼會到眼下的局麵!《群獠》的事兒可半點都怪不到旁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