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驚秋怔怔忡忡地看著地上那一攤水,覺得趙克有點兒神經病——人家往地上灑酒,都是灑泥地裏,想著酒能下黃泉千丈,送去給那牽掛的一縷魂。結果現在趙克往瓷磚地上灑酒,一會兒大概要被打掃的服務員在背地裏罵,這麼想著,便又傻笑起來,同時莫名其妙地回想起了很多話來,斷斷續續的。原丘這個人是這樣的,講話就喜歡說一半留一半,然後讓他自己去悟,悟對悟錯也不負責,有點兒武俠裏那些世外高人的意思。但是特別煩人,顧驚秋記得自己那段時間反複琢磨過原丘的話,也沒琢磨太出什麼來,歧義實在太大了,到後來甚至都覺得,原丘怕不是因為怕指點錯了,才說得這樣含糊吧?於是便也拋開了不再去想,還有許多教他演戲的話,倒是記得很清楚,什麼戲劇的真實,什麼虛構的邊界……末了,都歸到了兩個人最後那通電話裏,老頭兒含著笑意地說:“我看了你在一日浮生排的那個劇……學的是《欽差大臣》吧?好,好啊。”
“趙克。”顧驚秋突然惶然地叫了一聲,像是一個慢慢滑進水裏,終於嗆到了第一口水,卻發現自己已經泥足深陷,走都走不出來那樣,隻能絕望地抓住了身邊的人,如夢初醒,“是咱們的老師沒了。”
“對,我們的老師沒了。”趙克看著他,著了魔似的,隻是跟著重複了一遍。
顧驚秋伸手去夠酒瓶,那瓶子被他一推,竟然倒了,但也沒有餘的酒再淌出來了,儼然已經空了。顧驚秋茫然地看著那個空瓶子,半天回不過神來,心裏隻是翻來覆去地想,要是沒有原丘……沒有《風月》……他大概不會真的成為一個演員。是原丘挑中了他,手把手地教他演戲,帶著他真正走進了表演藝術的世界,給了他無限期許的目光和鼓勵——然後這個老師,現在沒了。
他演得好,還是不好,都再也沒有一個長輩能這樣去看著他了。
顧驚秋不太記得自己後來又跟趙克說了什麼。自從他紅起來以後,他真的就沒再來趙克這裏吃過飯了——其實以前來得也沒有那麼勤快,最勤快的時候都是和周衍一起來的。可是據趙克說,周衍倒還是常來的,有些時候他做東的飯局,就會挑在這兒,每回還都是以前那個他跟顧驚秋坐的包廂。
顧驚秋也沒太大的反應,就是“哦”一聲。
趙克便又說起《陛下金安》來,說他沒看——想看來著,劉泊杉演得太差了,看不下去。然後又指著顧驚秋的鼻子,毫不客氣地罵:“你演得也不好,不走心。”
罵完了,又自己替顧驚秋開脫:“唉,也不能怪你,這角色就不行,我冷眼瞧著,現在圈裏也太亂了,沒什麼好本子。不管怎麼樣,你能紅起來總還是好的。”
顧驚秋聽他一個人在那兒分飾兩角,紅臉白臉都一肩擔了,自己都插不進嘴去。
趙克替他分辯完,又開始問下一部戲。其實顧驚秋都不知道下一部戲演什麼,去年曾黎跟周衍搞了個大項目,買斷了一個超級IP的版權。這個IP火了好幾年了,但一直沒人敢碰,因為世界觀特別宏大,投資高,改編難度也大。同一個背景下寫了共三個獨立的故事,早幾年就四散去了不同的買家那裏,但就是沒人拍。曾黎野心勃勃地去四處搜購了來,把三個版權都攥在了手裏。朱正陽已經跟顧驚秋明說了,天靈這一套係列劇,就準備讓顧驚秋來打頭陣。
倒不是說顧驚秋的地位就穩勝了韓俊傑的意思,就是韓俊傑的檔期暫時調不開而已,這個係列裏再下一部開拍的男主還是定了韓俊傑。
天靈自家的劇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曾黎是舍得砸錢的,更何況還有周衍強強聯合,當初的《卻道天涼好個秋》就是質量和口碑都不錯的代表作。要顧驚秋演這個,他當然也是不反對的。所以盡管顧驚秋連劇本都還沒看到,講的是什麼也不知道,卻是已經把一整年的檔期都空給了這部劇了。
“好,橫豎是男一。”趙克第無數次抹抹眼睛,抹出一大篇感慨來,“你想想當初搶破頭都爭不到一個小角色的時候,現在卻能直接內定你男一……好好演啊一凡,好好演給老原看看!咱們,咱們都得努力,要對得起老師……”
“嗯,努力。”顧驚秋含糊地應了一聲,看著趙克支持不住了似的,直往桌上趴下去,手裏還不肯放,絮絮叨叨地又重複了幾遍:“《風月》我來想辦法……我來,肯定能想到辦法……”
“好……”
“我一定讓他在天之靈看見《風月》進電影院……放給所有人看……”
“一定……”
“你就好好演你的戲就行……”趙克的聲音低了下去,眼皮也垂了下去。
一滴眼淚被他的眼皮擠出來,順著他的鼻梁往下滾。
“我是再也不演了……你,你可一定要好好演啊……”
“……老原還看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