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之城(1 / 3)

周衍不知道。

從那個冬日裏在學校附近的咖啡館擦肩而過以後,他便像是明白了什麼一樣,沒有再提過季珃,在林宜佩麵前也不提了。林宜佩還以為,他短暫而盲目的心動已經過去了,就像每一個成年人都會經曆的那樣。

然後就是畢業,讀研,換一所學校,換一個城市。周衍沒有再關注過那個人的消息,就像林宜佩後來打聽到的那樣,季珃家裏出了事,突然就低調了起來,哪怕是還留在波科奈爾的朋友圈裏的人,也沒怎麼再聽說他的事了。

再聽說,就是他已經死了。

周衍轉過頭去看了一眼正在他身邊開車的顧驚秋,他已經長出了完完全全屬於男人的輪廓,眉目和臉龐都更加鋒利,又帶了一點恰到好處的溫柔。處處都跟季珃不一樣,可是又怎麼都看不出哪裏不一樣。

不可能的,這世上怎麼會真的有長得這麼像的兩個人。

顧驚秋感覺到他的視線:“怎麼了?”

周衍下意識地笑了一下,也可能沒笑得出來,他已經感覺不到自己臉上的肌肉了——事實上,他什麼都感覺不到了:“沒事。”

顧驚秋看了他一眼,垂眸瞥了瞥他的手機:“你一路上都在看什麼呢?”

周衍馬上摁滅了屏幕:“工作郵件。”

顧驚秋沒在意,繼續專心看路。車前燈照亮了前麵的一個路牌,顧驚秋熟練地打了個轉向燈變了個道。

“你要帶我去格裏菲斯?”

顧驚秋笑著點了點頭。

周衍慢慢地找回了一點邏輯思考的能力:“阿秋,天文台晚上不開放……”

“我知道。我們不去天文台。”顧驚秋打開了車大燈,照亮了麵前的路。他們已經在往格裏菲斯觀景台上開去,不遠處就是顯眼的好萊塢標誌,顧驚秋像是埋怨他的不解風情一般:“你沒看過《愛樂之城》嗎?”

周衍當然看過。

電影裏有一段非常經典的月下共舞,正是在這裏的半山腰上,俯瞰著整個洛杉磯的燈火通明,女主角的明黃色裙子和寶藍色的夜空美得像是一幅油畫。

但是周衍真的必須客觀地指出來:“阿秋,你……你知道長椅和路燈都是劇組放在那裏的,對吧?”

“知道。”

“所以那就是一段沒有路燈的土路……”

“把車燈開出來就好了。”

“那你知道這山上有山獅嗎?”

“……”

這個顧驚秋真的不知道。

他沉默了一下,轉過臉來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那就讓山獅把我們都叼走,要死也死在一塊兒,好不好?”

周衍被他說得無言以對,顧驚秋卻笑了,轉過臉去繼續看路,右手卻伸過來,緊緊攥住了周衍的手。周衍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似乎想把手抽出來,但終究是沒有,他隻是用空著的那隻手解鎖了手機,繼續看他搜出來的五年前的新聞。

最先的一條是由校方發出來的通告,有人報告離圖書館幾條小巷的地方聽見了槍響,校方警告所有學生盡量不要外出。

隨後便是另一條簡訊通告,稱槍響處發現了一具男屍,身上被洗劫一空,凶手在逃。

周衍費了一番功夫,又在當地警方的網站上去搜索當年這起事件。警方的報告稱,被害人是被從後麵打了三槍,子彈從後腦、背部分別射入。有一顆子彈打碎了他的大腦,把他的前額都掀了開來,官方的說法是,“屍體的麵部特征無法辨認”。

周衍控製住了自己渾身的戰栗,把那小小的一行字連讀了好幾遍,卻始終無法理解那個意思。

警方的跟進是在兩天後發布的,當天晚上他們就在附近的垃圾箱裏找到了一張帶著屍體身上血跡的錢包,除了現金以外,所有的東西都還在,兩張信用卡都顯示主人的名字叫作RANJI,同時還有一張印著季珃笑臉的學生證。季珃本人的住處沒有人回去的跡象,所有的東西都還在原地,他的同學向警方證實,季珃確實在當天晚上去了圖書館學習,圖書館的監控也顯示,季珃於槍響前20分鍾離開了圖書館。

警方和校方聯合發了通告,但奇怪的是,沒有家屬前來認領屍體,也沒有任何人來追責警方抓住凶手。最後是波科奈爾中國學生會出麵主持了季珃的追悼活動,當地教會收殮了他的屍體。

周衍像是不死心似的,繼續查。直到搜到一條三年前的警方通報,稱一人在入室搶劫以後被捕,審訊中承認了兩年前曾在波科奈爾附近搶劫一位亞裔男子,對方反抗激烈,在逃跑過程中被他開槍從背後射殺。

至此,塵埃落定。

周衍終於忍無可忍地把手從顧驚秋手裏抽了出來。

季珃,那個季珃。多年以後仍舊在他夢裏徘徊不去的人,被人一槍打得“麵目無法辨認”,躺在冰冷的停屍房裏,沒有人去認領,沒有人去處理後事。怎麼會這樣呢?周衍心裏升起一股茫然的憤怒。季珃入學的時候身邊有那麼多的“朋友”,他永遠被人前呼後擁著,永遠是人群裏的焦點。多少人在他背後用曖昧的語氣提起他顯赫的家世,多少人暗暗幸災樂禍地預言,他如此高調,肯定又是一個“坑爹”的……一邊說,卻仍是一個接一個地有機會便同他來往。當年還有一種說法,說隻要去一次季珃辦的party,整個波科奈爾的華人圈子就能熟悉一大半。

就是這麼一個人,死得極盡荒謬。像是所有的壞運氣都一口氣降臨到他的身上似的,偏偏就是他在那個夜晚,走進了那條無人的小巷。

周衍轉過臉去看著車窗外麵,他們已經到達了目的地,顧驚秋沒有在意到他剛才抽手的動作,他正好也收回了手,雙手打了一下方向盤,把車停好了。

從車窗外看出去,最先看見的是遠處連綿的黛青色的山,在清明的月色下,可以很清晰地看出天空和山巒之間那一條勾出來的線。周衍仍舊有些茫然的樣子,但聽到車門的鎖開了,還是下意識地下了車。往路邊上再走一走,整個城市的燈火輝煌就鋪在了眼前。

周衍還記得,他第一次來洛杉磯的時候就來了格裏菲斯天文台——誰會錯過這個景點呢?那大概是一個周末,洛杉磯是離波科奈爾最近的“大城市”,他和幾個朋友們開著車過來,在好萊塢草草轉了一圈,然後就直奔華人區去吃正宗的川菜了,那才是他們這些在窮鄉僻壤的大學城裏憋壞了的留學生們的目的。以至於對格裏菲斯的印象,就隻剩下了人很多,拍照要排隊這樣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