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梁以謙什麼都沒說,他隻是朝顧驚秋招了招手,再一次示意他坐下,一邊自己把保溫杯往玻璃下墊了一層帶花邊罩布的茶幾上放了,又問:“喝不喝茶?大紅袍。”
顧驚秋拘謹地搖搖頭,但是梁以謙根本沒理他,抬手就給他也倒了一杯:“年輕人不要老喝那些汽水的飲料,都不是好東西,喝點茶對身體好。”
“……”顧驚秋無奈,他每次來梁以謙都這樣,也不知道問那一句到底有什麼意義。他隻好雙手接了茶,聞都沒聞一下,又擱回了桌上:“梁叔最近身體怎麼樣?”
“就那樣。老了。”梁以謙擺擺手,“不說這個,你挺忙的吧?工作怎麼樣?”
顧驚秋勉強地笑笑,簡短地回道:“不忙。”
梁以謙也不是真心要問娛樂圈的事,聽他回得敷衍,便也不多問了,捧起保溫杯喝了一口,才從夾克兜裏掏出了一本暗紅的護照,並一部手機,一同擱在了案上:“喏,你要的東西。”
顧驚秋眉目一動,卻沒去拿護照,反而抓起了那部手機。
“從今晚開始,你就用這部手機吧。”
顧驚秋毫無不意外的樣子,從兜裏掏出了自己的手機,然後當著梁以謙的麵就開始換電話卡。
“我幫你打了個報告,去美國以後,每天都跟我直接彙報,24小時開機,不能出洛杉磯市區,一個禮拜之內必須回來,能做到嗎?”
顧驚秋把裝好卡的卡槽一塞,發出“哢噠”一聲輕響:“跟誰去,為什麼去,見什麼人我都已經打過報告了,現在所有的通話和來往信息也都透明了,還有什麼可以彙報的?”
“我還要知道你見過什麼人,說過什麼話。”梁以謙不為所動地又喝了一口茶,“怎麼,你現在是有情緒?”
顧驚秋頭也不抬,把手機在手裏翻了個個兒,掂了一下:“你們沒裝監聽嗎?”
梁以謙不說話了,重重地把手裏的保溫杯往茶幾上一磕,不鏽鋼和玻璃撞出生脆的一聲響,像是一聲警鍾狠狠地在顧驚秋心上,激得他整個人都微顫了一下。二人詭異地沉默下來,梁以謙以一種審視的眼裏目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一直看到顧驚秋終於低下了頭,換了種口氣道:“對不起,梁叔。”
“你啊,還是不改小孩子脾氣,受不得一點委屈。”梁以謙歎了口氣,“這些都是正當必要的程序,如果我們不信任你,怎麼可能放你去美國呢?”
顧驚秋低下頭,藏住了嘴角一絲譏誚的冷笑,嘴上卻隻是“嗯”了一聲。
梁以謙隻當沒看出來他的不服氣,又把保溫杯揣在了手裏,慢條斯理地把話題揭了過去:“關於泰華的新聞看了嗎?”
顧驚秋其實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知道梁以謙把他叫來麵談就是為了這個。他也不打算隱瞞什麼,老老實實道:“知道了。”
“泰華和五年前出事的那個閔州春盛,你知道是什麼關係吧?”
顧驚秋深吸了一口氣,抬眼看定了梁以謙:“知道,他們有同一個大股東。”
又是漫長的沉默。
梁以謙的眼瞼快皺成烏龜皮一般了,年輕時候頗為俊朗的大雙眼皮現在變成了老態龍鍾的象征,可是那雙眼睛卻沒有一點遲滯,反而帶著一種歲月磨礪過後的犀利,狠狠地刺透了顧驚秋:“去年,明山海拿到了美國國籍,把手裏握有的大部分的生物科技、製藥公司的股份都轉讓,套現了幾個億以後,移居舊金山了。他現在已經不再是泰華的大股東了,這事兒你知道嗎?”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真的。”
梁以謙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意料之中,又好像隻是年紀大了坐久了就腰疼一樣,站了起來作出一副送客的姿態:“好了,你早點回去吧。這些事情已經跟你沒多少關係了,你放心,有我在,不會為難你的。”
顧驚秋也站起來,客客氣氣地跟梁以謙道了一聲別,轉身走到了門口,卻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猶豫了兩下又回過頭來道:“梁叔?”
“嗯?”
“泰華這次,會查到什麼程度?”
梁以謙額上現出深深的抬頭紋來:“孩子……我搞的是組織內部的工作,你問我這個,我不能回答你,你也不應該問這個。”
“明山海已經全身而退了,是不是說明,那個人……也安然脫身了?你再也查不到他了,對不對?”
梁以謙威脅似的低喝道:“小顧!”
顧驚秋像是報複性地自顧自往下說:“他是怎麼脫身的?退休了?還是他們鬧掰了?不然……”
他戛然而止,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理智,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梁以謙看著他,眼神中竟有幾分屬於長輩的憐憫:“孩子,我知道你是為你父親鳴不平。可是事已至此,我能做的,也隻有替他好好照看你,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既然選擇了新的開始,就不要再管了,好好配合審查,日子總是會越來越好的,你要往前看……”
“我沒有為他鳴不平。”顧驚秋冷冰冰地打斷了他,“梁叔,是你親自查的他,八十萬,他貪了八十萬,白紙黑字寫在判決書上,他不冤枉。”
梁以謙像是猛地被什麼東西擊倒了一樣,頹然地坐回了沙發上:“你父親有他的不得已,你不理解……”
“是嗎?”顧驚秋冷笑了一聲,“什麼樣的不得已呢?區區八十萬,就逼得他不得已地出賣了自己的良心?就逼得他拋下我媽去蹲大牢,他自己一死了之?”
“你父親的死非常蹊蹺,我也不相信他是畏罪自殺,所以我這些年來始終都想抓住真正的幕後之人,還他一個公道……”
“可你抓不住了,對不對?”顧驚秋再一次打斷了他,“這次泰華的事情這麼快就有新聞曝出來,不正是因為他們失去了自己的保護傘嗎?最大的可能就是,那個人真的就這麼平安無事地退休了。”
梁以謙把臉埋進了手掌心,良久才輕聲道:“是我無能……”
顧驚秋笑了一聲,好像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地荒誕:“梁叔,你真的不必自責。我爸的遺書也是你親手轉交給我的,你們應該都看過了,他確確實實貪了,怕了,所以自殺了,你不欠他什麼公道。”
他說完最後一句,轉身擰開了門把手。
梁以謙提高了嗓子,似乎是想留住他:“可是很多事,他都是為了你才做的!”
顧驚秋猛地怔在了門口,握著門把的手攥得極近,他像是喘不過氣來一樣,整張臉都因為那句話而慘白了。
“他身在其中,為了保護你,是不得不做啊。誰都可以怪他,隻有你不可以,你父親九泉之下要是知道了,該有多寒心呐……”
“可他畢竟已經不會再知道了,不是嗎?”
顧驚秋說完這句,便頭也沒有回地大步走出了梁以謙家。夜已經很深了,今晚的月色好得出奇,他卻像是被看不見的猛獸追趕一樣,倉皇地跑出去好幾條胡同,一直奔到了大馬路上,才停下來撐著膝蓋猛吸了兩口氣。
我才不信什麼死後有靈。顧驚秋忍耐著胸口火燒火燎一般地灼痛感,一邊狠狠地把臉上混著淚的汗一並擦去了。我不信。他這樣想著。
就算真的死後有靈,也是你對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