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說得實在不夠真誠,周衍聞言也隻是不以為然地嗤笑了一聲,重又撿起了剛才的話頭:“你說的那是創作層麵的事,沒錯,藝術本身都是為了呈現人的欲望和取舍,那當然要從人民中來——你這想法還挺無產階級——但是,卻未必能夠到人民中去。”
顧驚秋心想我跟你比起來可不就是無產階級,但他沒好意思打斷周衍。
“但我說的是審美層麵。美人人都追求,但審美卻是一種需要長期投資和培養的能力,不是人人能夠供養得起的。人們喜歡不費腦子又能快速獲取,並且最大限度取悅自己的東西,這是本性。再往上走,就需要動用大量的知識儲備才能達成理解和產生共鳴。如果沒有這個能力,其實也沒關係,一個人若是有這個意願,自然也會擁有一定的寬容度,去接受和學習自己暫且理解不了的東西——隻是可惜,大眾還有另外一個本性,叫做黨同伐異。”
無產階級的顧驚秋同誌眯起眼睛看了看周衍,總覺得這個大資本家賺著人民群眾的錢,還看不起人民群眾的審美。
周衍好像能聽見他心裏在想什麼似的,舒展了一下身體,抻了抻後背上的一根筋,笑道:“不用在旁邊瞪我,我們奸商為了賺錢,一般都是迎合著人的劣根性來的。這是一個消費主義的時代,我們非常純粹,隻是趨利而已。人們懶惰,我們就發明各種讓人們安心偷懶的東西,人們喜歡低俗,不愛動腦子,整個時代都在倡導淺薄和無知,我們就拍無腦的喜劇和愛情電影娛樂大眾。”
顧驚秋歎了口氣:“周總,您這一句話就得罪了90%的電影觀眾了。”
這嘴炮技能怎麼還一躍成了無差別群攻了。
周衍朝他搖了搖頭:“你別誤會,我一點兒都沒有看不起觀眾的意思,我也不主張把觀眾都當傻子——大家隻是不愛動腦子,不是真的沒有腦子,如果不考慮別的因素,《風月》真的可以上映的話,其實未必會遇冷。如果引導得好,有那麼幾個聲音先說好,人們哪怕出於跟風的目的,也會靜下心來好好看一看,風評一旦形成了,就好辦了,這是營銷。可是——”他笑了一下,莫名露出一點不太討人喜歡的精明來,“去挑戰大眾審美,成本太高,風險太大了。”
是嗎?顧驚秋怎麼覺得他這每一句還是在說觀眾沒腦子呢?
但他什麼也沒說,反而專心地開始看電影。周衍也不說話了,靜靜地聽著大提琴奏的配樂再一次響起。
就在周衍以為剛才的對話已經徹底結束,他們要沉默著看完整部電影的時候,顧驚秋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但是我們當演員的不能這麼想。”
周衍回過頭來:“啊?”
顧驚秋突然舉起遙控器摁了暫停,餘小岩那張哭得眼淚鼻涕一把的臉突然就定在了屏幕上,顧驚秋整個人坐直了身體,臉色竟然是難得一見的嚴肅:“審美是可以被培養的,觀眾也是可以被引導和塑造的。你說整個時代都在倡導淺薄和無知,追求可以快速取得的淺薄快樂,其實也很好理解,普通人每天都過得很辛苦,疲於生計之外,再談審美力的投資和培養是很奢侈的,但他們依然有感知情緒的能力和渴求啊,我演一個失戀的戲,觀眾也會因為自己的失戀經曆而哭,這不就是溝通和共鳴嗎?難道你能說,庸常大眾的痛苦就因為淺薄而被剝奪了真實存在的資格嗎?所以我覺得我們應該更努力地去改變自己表達的方式,和觀眾去溝通,而不是高高在上地把自己跟觀眾割裂開來。一定有一個商業性和藝術性的平衡點在那裏的。”
周衍眨了眨眼睛,突然支起了胳膊肘,撐住了自己的臉,就這麼歪著頭,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顧驚秋:“我還真沒看出來,你還是個理想主義者。”
話是好話,怎麼聽起來這麼像罵人呢?
周衍笑了一下:“那我就再補充一句。觀眾確實是可以被引導和塑造的,關鍵是在咱們這兒,輪不上你我來引導。時代在倡導的淺薄和無知,也不是你我這樣在影視工業大車輪裏充當小小螺絲釘的角色能夠倡導得起來的。”
說著,朝屏幕裏餘小岩那張荒誕的哭臉指了一下:“不然,《風月》就不會上映不了了。”
顧驚秋神色一黯,組織了一下語句,像是想說些什麼,但又覺得說什麼都很無力,實在無話可說。周衍看他欲言又止的,便幹脆伸了一根手指抵在了他唇上:“有些話就不用說了,說多了小心被請去喝茶。”
顧驚秋把頭往後一仰,躲開了周衍的手指,有些局促地笑道:“你不是不喝茶,隻喝氣泡水嗎?”
這個玩笑其實不怎麼樣,但是周衍還是很給麵子地笑了,笑完便斂了神色,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這杯茶,要你喝的時候你逃不過,連我爸都隻能乖乖往下咽,何況是我呢?”
屏幕的光源不夠充足,於是周衍沒有看到顧驚秋眼睛裏突然無聲翻起的驚濤駭浪。
他隻是無知無覺地歎了口氣,岔開了話頭:“好好看著電影呢,怎麼突然暫停?”
顧驚秋幹咳了一聲:“剛才不是說正事兒呢嘛。”
那算什麼正事兒?難道他以為自己會就這個問題跟他辯論個三百回合?周衍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好吧,那你說服我了。電影可以繼續了嗎?”
顧驚秋支吾了一下,沒連成句子。
周衍隱隱地覺出一點兒不對勁來,伸手直接從他手裏搶過了遙控器,點下了繼續播放。
下一刻,餘小岩突然被人從背後抱住了。
電影像是突然被人摁下了靜音,餘小岩的哭聲止住了,大提琴演奏的背景音樂也停住了。抱著他的手臂越收越緊,祁白的臉擱在餘小岩的肩頭,試探著側過來吻去了他臉頰上的淚水。
餘小岩渾身猛地一顫。像是一顆火星,突然落入了幹涸到荒草漫野的心間。
祁白強硬地掰過餘小岩的臉,不容置疑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