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鼓吹的西方富裕論,目的簡直是司馬昭之心了,擺明了是在鼓吹隻要打過去、開了關,就能賣更多的茶葉絲綢棉布,他們的白銀大大的有。
但在大順這邊不要空談義理的思潮之下,這種鼓吹也就早就了儒學的危機。既然不能廣扯淡,要事兒上見,那怎麼才能解釋,西方富裕是因為真的踐行了儒學思想而導致的?
以前是真不用解釋,周邊夷狄,有一個算一個,窮的一批。
甭管是蒙古、東南亞等方向,真的是窮的一批,所以無需解釋,理所當然的可以認定,中原富庶是因為用了儒學。
現在不解釋不行了。
師夷長技以製夷,是一種衰敗的、悲觀下的防守。
是已經默認了,儒學不是天下性的、普遍性的,把天下和國家概念做了切割的一種防守。
也就是,諸夏自有國情在此,儒學在此很適用,別處未必適用。但他們的技術,是可以拿來用的,隻要用了技術,我們也一樣變強了。
而現在,大順是一種進攻姿態的、盛世下的出擊。
是絕對不能默認,儒學不是普遍性的、而是地域性的。
必須要拿出來一整套體係,得出一個結論:即西洋的富庶,不是因為不用儒學,恰恰是因為他們在內核上用了儒學的緣故。你們不知道,我來告訴你們。
這也就不難預見,後世可能會有諸如英國的議會製度,其實就是三代之治的一種體係;選區製度,就是複古學校論政的變種;仁與社主義;孟子與民主等等言論。這本身就是徹底輸了的體現,分明是阿Q找趙太爺說自己也姓趙嘛。
但現在,對儒生來說,還沒到徹底服氣,爭都不敢爭、而是拚命那那些後世的所謂普世的一些東西上靠的地步呢。
因為,儒生覺得,自己這一套東西,才是普世的。
往大了說。
齊國公出訪歐洲,參加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結束後的和會,解決荷蘭和中國的南洋爭端,搞武裝中立同盟,提出反海盜和反私掠船公約等等。
這是好事啊?
還是壞事?
放著好好的天子不當,摻和到那邊去當諸侯了?
就算是五霸盟會,連個執牛耳的霸主都沒當上,丟不丟人?
放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概念不用,非得去簽什麼國際法的條約,讓人認可對南洋的控製?
就算不談這個,隻說實際的,反正之前也承認各國的帝號、王號了,天下體係已經鬆了。
那麼,國際法是不是“禮”?
以後的國際法,要按照什麼製定?
既然沒有周天子,儒學要不要拿出一個五霸製禮的意識形態解釋?
以後的國際法,公約法等等,如果和儒學倫理出現了衝突,是否承認?
如果承認,是否意味著儒學不是普遍適用的?
儒學這一套,是否要比萬國約法、國際公約、普遍認知之類的東西一級?
如果不承認,或者說,想要使之符合儒學解釋,是否要搞出一個意識形態,能夠把世界作為新的天下觀,並且確保日後的國際法、人的權利、主權概念這些東西,要能和儒學融會貫通?
這不是發展工商業和技術進步的問題,如果隻是學技術,那隻需要關上門自己加裝還是天下,在家裏使勁兒憋就行,師夷長技。
這是天下觀拓展之下,在大順主動出擊之下,“世界”、“國際法”、“威斯特伐利亞體係”這些東西,大順不再是被人塑造好了之後被逼著認可,而是想要主動摻和進去參與製定和完成的必然。
原本的曆史,是一群人研究了一下,定出來了個規矩,然後跑到這邊一通狂毆,一邊打一邊問:你認不認?認不認?被打的那個是捏著鼻子認的,但認了之後發憤圖強,還成為這個規矩的保護者。
現在的曆史,則是世界的規矩還沒真正確定。大順這邊也跑來,說這個規矩,大家一起坐下研究研究,咱們一起定個規矩吧。這個規矩呢,既得符合你們的傳統認知,也得符合我們的傳統認知。
主動融入,和全麵被動接受,自然是一種完全不同的心態,也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態勢。
連洪秀全這樣的窮秀才,在成事之後,都知道要研究尼西亞公會議,拿著阿裏烏斯派的一套東西狂懟傳教士,質問他們懂個屁的三位一體?
如今大順科舉出身的儒家頂尖人才,自然是明白天下的概念拓展之後,儒學的普遍適應性受到了威脅這個事實。
能不能搞成另說,但要是連這點腦子都沒有,那士大夫也真的是沒救了,很明顯,再不搞出來,很快就會被一堆顯學打的再次式微。
天下概念的變化、富庶強盛的“新的且有自己一整套解釋世界理論的新蠻夷”的出現,就是儒學的大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