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也清楚,今天這事,在皇帝那好過關,因為皇帝在乎的隻是那個可能對紫禁城產生威脅的氣球。
在家裏,卻難過關,站的角度不同,想問題的角度也不一樣。
說不清楚,家裏這一關就難過。日後很多事還要借家裏的力,他也不敢太過硬氣。
好在提前編了一些瞎話,見父親追問,隻好道:“今日事,兒子既是為公,也是為私。”
“何為公?”劉盛不解。
“兒子隨傳教士學習多年,深知西夷學問之用。如今朝廷要禁教,兒子怕有人借禁教之名,順帶毀了西學。人微言輕,不得已出此下策,所以才在宮裏說‘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此外,此物飛天,京城震動,也能引來旁人興趣,引西學東漸之氣。若幾何者,佶屈聱牙,尋常人並無興趣,遠不如這東西帶來的震撼。”
這個理由,半真半假,似乎也說得過去。
劉盛臉色稍霽,雖說自己這個國公是圈子裏出了名的縮頭王八,但與國同休的道理他還明白。
兒子小小年紀,就能想著這些,總不好過於苛責。
劉盛心下恍然,怪不得自己理解不了。
自己所想的,無非是家族、官職、爵位、利益。非他一人如此,開國公侯有一個算一個,如今都是這般模樣,既從這個角度看,自是理解不能。
都知道蜀漢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諸葛亮;也都知道“天日昭昭、天日昭昭”的嶽武穆。
然而這些名字常聽,反倒是覺得都像是話本裏的人物,從不會覺得現實裏真有這樣的人。
若現實裏真有這樣的人,以蠅營狗苟之心去想,自是覺得孔明欲篡、嶽飛欲迎二帝。
自己之前的確想不通。站在家族、官職、爵位、利益的角度,兒子這一步就是昏招,連爛賭鬼都想不出的昏招。
若兒子真是這般想的,倒也說得通了,反倒是自己蠅營狗苟,竟算是燕雀安知鴻鵠之誌?
想到這,劉盛心裏竟還流出半分的羞慚。
算是勉勵地點點頭道:“若真如此,便此一件,也算是有心了。此既為公,何以為私?”
“為私者……倒也與為公者相近。京城皆知我好西學,又都知道我與戴進賢交往過密。如今朝中有禁教之風,日後這些事就說不明白。西學不止有基督,更有其餘學問,我也是想通過此事,提前讓陛下知道,我學的西學是哪一種。”
說到這,劉鈺便順著劉盛的思維方式道:“父親可想,若是不趁著疾風驟雨來臨之前就說清楚,日後真說得清嗎?到時候縱然兒子入了上舍,陛下一看,這劉鈺好西學,多半是教徒,不可用。”
“帝王之心,豈能猜測?到時候,隻怕連個辯解的機會都沒有,反倒是在陛下心裏留了印象。印象一旦成了,再扭轉可就難了。”
“而且萬一陛下不說,隻是心裏記著。到時候我就算想辯解,那也沒有機會了啊。”
聽到這種熟悉的思維方式,劉盛終於連連點頭,心想這倒也是。
愛西學者,未必是教徒,但陛下真的知道嗎?日後風暴來臨,此時說不清楚,將來也的確是個大麻煩。
如今看來,這豪賭竟是賭贏了。
一則在陛下麵前說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類的話,把西學和洋教做了切割。
兩者切割,既是為公,也是為私。
二則趁著入宮的機會,反咬一口,用莫須有的罪名給那些傳教士扣了個大帽子。
這事兒略作操作,就是守舊黨攻訐西法黨其心可誅的大炮彈,又算是站好了隊。
反過來,若是風向再變,又可以借“用、體”之事,為西法黨留下一些回寰的餘地。
劉盛心頭的疑惑終於解開,心頭倒對劉鈺多了幾分欣賞。
可終究這事太大,日後若再有這樣的事,那可萬萬不行。
“即便如此,你也該跟我商量一下才是。自作主張,陛下聖明,沒治你的罪,反倒為你開脫。可萬一有奸佞之人,趁機蠱惑陛下,治你個‘窺探禁宮’;參我個‘治家不嚴’,又將如何?”
劉鈺歎了口氣,麵對著劉盛很鄭重地磕了個頭。
“父親,您既知齊國公找我做的事,想必也知道福清縣教案裏發跡的那個白雲航。”
“他一小小縣令,豪賭一場,如今升了州牧。若是賭輸了,無非就是革職,縣令,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兒。賭輸了,青山綠水相伴,古卷青燈為友;賭贏了,牧一州之民,一年得錢十萬。”
說完這個故事,劉鈺仰起頭,苦笑道:“兒子不是嫡長。就算是嫡長,父親壯年,亦可再生。試問,如果這件事真的和父親商量了,父親會同意嗎?”
“父親以為,兒子壓上的賭注,是國公府;其實,兒子的賭注,隻有一個武德宮的前程。”
“國公府雖大,將來……卻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