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在我這裏歇了一晚,第二日起早將要去上朝之時才對我說,今日他招了龔美全家和淨初夫妻二人午時來無名殿一聚。
我尚未開口,恒又先道,“我前朝還有事,若是來得及便趕來一聚,若是來不及,你們隻管樂你們的!”
他是想要把我回絕的話堵在前頭,我莞爾一笑,亦是沒有露出絲毫抗拒之色,隻作坦然接受的樣子,緩緩的將他送到了門邊,他跨出門檻去,方走了幾步,卻又折回來,站定在我麵前,輕聲道,“娥,不要太為難他了,這些年他能為我們做的,已然竭盡全力!”
我理了理他胸口的對襟領子,又拍了拍他的心口,做出讓他安心的手勢,順從道,“自然,我定會盡地主之誼的!”
恒這才放心的往前朝去了,待他走遠了,在旁的諾兒上前小聲道,“娘娘,官家昨日已讓內侍監調撥了人手過來,今日不必我們這裏準備菜式,他們自會從官家的禦膳房送來。您要在哪裏招待他們,是正殿、偏殿、還是後殿,奴婢等立時去布置起來!”
我瞥了她一眼,她立時低下頭去不再說話,遠一點的蕊兒走上前幾步躬身道,“娘娘若是不願意讓他們來,奴婢這就差人送信出宮!”
“不必了!”我斂眉道,“既然是恒有意安排的,我就成全他的心意!”我又抬頭看了一眼正是昏雲密布的天空道,“今日看來是要下雨了,就把東偏殿收拾出來吧!”
諾兒忙道,“東偏殿多窗,雨若是打了進來可如何是好?”
我不說話,蕊兒接道,“臨窗賞雨也別有滋味!”
諾兒巴巴的看著我,還想另討個地方,我卻轉頭隻身往書房去。
午時一到,蕊兒便來書房請我往東偏殿去。
龔美及其妻錢氏、子從德,還有淨初、李培庶已在東偏殿前等候,遠遠見我,便跪下行叩拜大禮。我一眼便先看到初兒,連忙快走兩步上前扶她起身。自她與李培庶“破鏡重圓”之後,便鮮少入宮來,七個月前有了身孕之後,更是不曾踏入宮門一步。今日一見,我幾乎有了隔世之感,隻管停在原地細致打量著她,手心輕拂過她的發髻,又拂過她的臉頰,仿佛她還是那時初到我懷裏的嬰孩那般讓我愛不釋手,以致我幾乎忘記了旁人。
蕊兒在旁小聲提醒道,“娘娘,劉大人他們還跪著呢!”
我這才想起來還有龔美等人,匆匆掃了他們一眼,擺手讓他們起身,隨即牽著初兒往殿內走去。
內殿經的簡單布置,也有圍屏、鮮花點綴,按照宮中便宴的擺設,從朝南的正階之下往前,左右兩邊各擺著矮桌和席地的軟墊,一人一桌,一人一座。
我帶著初兒直往朝南的正座走去,蕊兒隨即差人將原本擺在右邊的一張矮桌跟著搬到了正階上,安放在我座位的右手邊。龔美等人依次走近殿來,卻不敢隨意落座,我使了個眼色給蕊兒,由得她去安排。蕊兒便以龔美為長輩,請他一家在我左手邊階下落座,而李培庶一人在右邊階下落座。
待大家坐定,初兒先開口道,“娘,初兒想您了!”她一聲“娘”喚出,眼圈已經有些紅了,我以為她是太久沒見到我難免感懷,正是想要縱容她好好哭一場,然而她卻凝眉瞥了一眼在旁的李培庶,生生把眼淚壓了回去,隻做出徒有高興的樣子。
我意識到什麼,向一旁的李培庶看去,他對於我們母女重聚的情景卻似一副全然事不關己的神色,兩眼直直看著自己的前方,一動不動的挺直的身子跪坐在那裏,還似當年初次和我見麵時的神情,冷漠而倨傲。
我一下子就明白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也瞬間相信了那些關於他們之間“不和”的傳言,一股惱怒在我心頭油然而生,但我還是悄然隱忍了下去,反將目光轉向左手邊的龔美。
從上番我為趙德潤的死嗬斥過他後,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麵,確如恒所言,他老了,從兩鬢的灰白到額頂的白發,他比我和恒老的分明,然而他原本一絲不苟的冷峻麵容卻因老去有了一些平和之態,反顯得比從前平易近人了些,但即便如此,他明知我在看他,還是沒有勇氣接著我的目光。我對他慣有的逃避,冷冷的付之一笑,緊接著又落目在與他並排而坐的錢氏身上。
今日的錢氏梳著同心髻,穿著一身淺紫色的交口大衫,衫上樸實無華,看起來有些普通,但與龔美的紫袍卻是相稱相配,仿佛他們兩個挨在一處,一眼就能看出是夫妻,再加上錢氏身旁依偎著的孩子,便在我眼中組成了圓滿的一家子。恍惚間,我想起當初錢氏那抗拒而淡漠的神色,驀然覺得可笑,可又覺得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