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讀著那與我息息相關卻又仿佛從來不曾與我有關的“身世”,他盡量放緩語態,好似生怕哪個字眼會觸動到我一般,可是我始終是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神色,隻是聽著那些忽遠忽近的名字,我恍惚間又想起了一些舊事,那些舊事與我的父親有關,也與我的母親有關。父親在我尚未懂得記事前便離世了,但因為有母親在,父親便活在了母親的記憶裏,他不似恒杜撰的那般得意風光,隻不過是太原一個平凡到有些窮苦的讀書人而已,日常靠著給寺廟抄寫經書或是為有錢人家謄書賺取日常兩餐,卻還是兩餐難繼,所以父親不得不帶著母親和尚在繈褓中的我不遠千裏南下。父親從未到過蜀中,但他從書本上讀過“錦江近百煙水綠,新雨山頭荔枝熟……”,對他而言,能長出荔枝的地方必定是個魚米豐碩之地,故而他帶著自己的向往義無反顧的離開了尚未從割據戰亂中恢複生氣的晉地,他想著先去投靠已然在蜀中有了家業的母親的娘家,然後再憑自己的努力爭取掙上兩畝地,一畝種上桑樹,一畝種上水稻。他不求倉滿糧溢,隻要日食兩餐吃的飽飽的。而等到桑樹長了桑葉就用來養蠶,養了蠶就可以吐絲,吐了絲就能織布,織布之後一半拿去賣錢,一半給母親和我留著做衣裳,他還要摘下桑樹上的桑果釀酒,他要釀許多酒,用來招待那些和他一樣從北麵避戰而來的人們……母親每每提起這些父親曾經的“願望”,總會顯得神采奕奕,可那僅僅是回憶,因為父親死在了南下的路上,母親無力以棺槨來成殮父親,便用隨身的草席裹著他的屍身將他就地埋在了路旁,提起這件事,母親又總是喑啞著嗓音絕望的撫著我的額頭道,“可惜你是個女孩家,終究爭不出去,否則定要你去尋回你父親的屍身將他盛斂安葬!”對於五六歲的我而言,那時並不懂得母親的悲傷,我隻是趴在她的膝蓋上,一邊看著從她美麗的眼睛裏掉下的如同水晶珠子一般的眼淚,一邊依賴著她身上略是有些脆弱的溫暖……然而那點微薄的依賴在某一天去清晨我醒來時便突然消失了,母親跳江了,在我們寄居的表舅家屋後有一條綿延不斷的江水,母親為了抗拒舅母逼她再嫁,趁著我熟睡之時翻身投入江中……想起這件事,我驀地覺得心口一陣驚惶,我刻意封存在記憶裏的那些刻骨銘心的痛楚又似那日在我眼前翻滾不息的江水那般洶湧而來,我想要伸手抓住什麼,卻徒然張開十指,撐手在書桌上,喝道,“不要再念了!”我的身子在止不住的打顫,我將所有的力氣凝聚在雙臂上想要撐住我漸漸搖晃不安的身體,卻還是頹然跌坐了下去,兩眼幾近哀求的瞪著恒道,“求你,不要再念了!”
恒意識到了我的痛苦,扔下手裏的冊子,快步趕到我身旁,將我擁在懷裏道,“娥,我錯了,我不該讓你想起那些事情!”他撫著我的肩頭,極力想要撫平我的心緒,可我還是忍不住哭出了聲來,右手掄起無力的拳頭一下接著一下打在他的後背上道,“你為何非要讓我想起那些事來,我和你說過的,從前的事情,我一輩子都不願想起來!難道你以為由你親自來和我說,我就不會痛苦了嗎?你這是在折磨我!我已經竭盡全力想要配得上你,為何連最後一點尊嚴都不能留給我?”
“我隻是……”恒話到嘴邊,又逼著自己咽了回去,他隻是想給我一個名正言順能夠登上後位的身份而已,可是一旦我落淚,任何事情對他來說都會變得不重要。
我躲在他懷裏狠狠的大哭了一場,直到再也流不出淚來,我已累得筋疲力盡,可我還是撐著理智離開書桌前撿起了那封落在地上的冊子,反遞給恒道,“就這個吧!”
恒接過冊子,死死的捏在手中,卻又無可奈何道,“娥,我不想讓任何事情成為你的負擔。可,到底還是我一次又一次讓你背負了你不該背負的東西。”
他的自責依舊帶著懦弱,而我再一次選擇了包容,因為我不忍苛責於他,也因為我對他還有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