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謂拱手應了聲“是”,趕馬走在車子前麵。
我時而從隨風掀開的簾角縫隙裏看到他不可一世的背影,心裏卻是厭惡至極。
到相國寺前,丁謂先下馬,兩步並做一步趕到車前來扶我下車,我右手隔著衣袖扶著他的左臂下車,一旦站穩了便收回手。
我已命人提前告知玄微此行,玄微沒有出來迎我,而是派了自己的隨侍小沙彌侯在相國寺前等著為我引路,我跟在小沙彌身後一言不發,丁謂隨行一旁,走了幾步,卻道,“都說相國寺主持親和、隨性,緣何今日卻不親身出來迎接娘娘?”他問的好似無心,我卻聽出了挑撥之意,但我沒有點破他,反倒是前麵那十一二歲的小沙彌頭也不回道,“有朋自來當然不亦樂乎,但不速而至又何必勞動我家師父親自相迎!”
丁謂聽出小沙彌有暗諷他不請自來之意,背手笑道,“如此說來,你家師父豈不是個深避佛門而膽小、怕事之人!”小沙彌轉頭瞪眼看著他,他解釋道,“佛能廣容天下,他卻因素未蒙麵便避而不見,不是膽小怕見生人,又是什麼?”
小沙彌氣急,可竟被他駁的說不出來。
我圓場道,“本宮今日即是來拜佛,佛便存於心中,佛門不分內、外,玄微法師是否親自來迎我們又有什麼分別?”
“我們”二字是實在違心,但說出口來,卻讓丁謂聽得舒服,他連連附和我的話,逢迎、恭維之詞也是隨口溢出。
我佯作聽得滿意的樣子,心裏卻翻騰著陣陣惡心。
玄微在相國寺的無念閣等著我們,我與丁謂同時出現在他麵前,他並不覺得詫異,卻是一旁的澄心聽到丁謂報上名來,轉頭便離開往偏室去了。
玄微早就在無念閣的正廳設好了茶榻,他盤膝坐於朝南的位置不動,我和丁謂則在他對麵左右兩邊坐下,各是一人一榻,榻上茶桌、茶具、茶壺等也是一人一套,丁謂麵對早有準備的玄微也沒有絲毫的不自在,反是斂容挺脊的擺出一副大家風範,我和玄微說話,不帶上他的時候,他便安靜的好像一位君子,帶上他的時候,他言辭談吐卻更像一位虔誠的學士。雖說的都不是要緊話,但他在玄微麵前,進退有度的滴水不漏。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丁謂自己托了個借口先行離開無念閣。方才引路的小沙彌透過窗欞看他是否走遠,回頭對玄微道,“師父,那個人死皮賴臉的跟進來,這會卻走得遠遠的了!”
玄微對小沙彌微微一笑道,“他方才是故意跟進來的,這會又是故意走遠的。”
小沙彌不太明白,在偏室未曾離開的澄心複又出來,走到玄微身旁,跪坐下道,“師兄為何讓他進來,那樣的人來此隻會髒了我們的地方!”
玄微依舊不急不慢的撥動著他手裏的念珠道,“佛門廣開、眾生平等,他來便來了,去便去了,又何必計較呢!”
澄心冷哼了一聲,微微側過臉,對著一旁空無之地道,“佛門廣開,難道就能藏汙納垢嗎?眾生平等,又是為了包容他那樣大奸大惡的人嗎?人生於世,若是不能分辨是非,還有什麼慈悲、善惡之念!”
澄心言辭激烈,玄微卻麵不改色,他右手鬆開念珠,單手握起麵前茶桌上的茶壺,提在半空慢慢傾斜出茶水倒入茶杯中,邊道,“你能從這一壺水中分出哪一滴水是好的,哪一滴水是壞的嗎?若是分辨的出,從此我便不再見那些你視為大奸大惡的人!”
玄微此舉不過是為了向澄心說明一個淺顯的道理,眾生皆如滄海一粟,不論好壞,在他眼中都是平等的。
但澄心已非從前那個純粹的澄心,他看得破道理,卻看不破眼前的現實,固執反駁道,“師兄一心為大宋的江山社稷著想,力諫皇帝不要妄動土木,卻被丁謂這等小人冠上一個‘鬻慈謀政’的罪名,現在反而還要用自己的慈悲由得他大搖大擺的出現在你的麵前,難道師兄你就不會生氣嗎?”
玄微沒有答話,而是放下茶壺,端起茶杯向我問道,“在姐姐眼裏,是否這世上的水也都是一樣的呢?”
我端起茶杯回他道,“我是不懂的如何分辨一滴水的好壞,但我覺得澄心說的話也沒有錯。隻不過我沒想到從前那個隻知埋首書堆的純粹之人,如今也變得尖銳、敏感了!照他的話裏的意思,似乎我也不該出現在這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