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郴抵達A市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他拎著一個從沈良家翻出的破舊背包,不知所措地隨著擁擠的人流湧向車站出口。包裏除了裝著那個黑色的蝴蝶匣子和一路旅途的疲憊,除此一無所有,但沈明郴卻覺得手中拎著千斤巨石,步履乏重。
這是一趟春末民工返城熱潮的列車,沈明郴在烏煙瘴氣的顛簸中,聞了對坐男人二十多個小時的腳臭,在昏昏沉沉的焦急等待裏,終於汗流浹背地迎來了火車駛進終點站。下車的時候,沈明郴被身後的人向前一推,顫了一個踉蹌,回頭的時候,人已不知去向,因為人群太為擁擠。
沈明郴帶著一股不痛快,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感慨萬分,想著這可真是個壯觀場麵。整個車廂擠滿了帶著大包小包的鄉下人,座位上,走道上,連貨架上都躺著人。人在那狹小的空間中,像針一樣插入了每一點空隙,站著的人也僅有腳下那麼兩步大的領地。車一進站,人們便騷動起來,剛停穩當,車門一開,呼啦一下,車身上仿佛打開的不是門,而是一張張嘴巴,或是像一個潰堤的水壩,洪水不可阻擋地向前瘋狂的奔湧,勢不可擋。
沈明郴是那泛濫的洪水之中渺小的一滴,又像一個小小的漂浮物在水麵上時隱時現,艱難地呼吸著一陣陣令人窒息的空氣,猶如身處高原,氧氣稀薄。直到出了站口,他才能大口大口地呼吸一些新鮮的空氣。但是麵對著眼前的燈火輝煌,他又愣住了,像一個在馬路上忽然走丟的孩子,不知道方向。他仿佛感覺自己是在做夢,一切顯得模糊而不真實——前天還在寂靜的山村,現在竟站在了繁華都市的一寸土地上。
這兒,有我的家嗎?沈明郴左顧右盼,茫然不已。
自離開了沈良家所在的麒麟店,他一路問尋著去了火車站,這是失憶後的第一次坐火車,雖不明了該如何乘坐,但可以跟在別人的後麵效仿。可現在,一個萬盞燈火明亮閃耀,一家人齊聚桌前或是夫妻依偎電視機前的黃金時刻,即便還有未到家的行人,也在匆匆地趕往忙碌了一天的歸所。有誰會注意到,一個叫沈明郴的人正迷惘街頭呢,他可以跟著別人學會做任何事情,卻沒人能告訴他一條回家的路。
沈明郴像一片秋日的落葉,在春末的夜風中孤零地飄搖,卻隻能停在空中,無處下落。他站在一旁羨慕地看著出口處接應旅客的親友,和迎麵而來的家人們親切地擁抱。他多麼渴望能有一雙眼睛,從芸芸眾之中辨認出他的麵容,然而不管怎樣對著人群翹盼,始終沒有一雙臂膀為他張開,得到的隻有一對對陌生的冷漠或防備的異樣神色。他也想努力喚醒自己沉睡的記憶,或許,能從記憶中搜尋出一張認識的臉孔,然而,不僅無果,還引起了大腦的陣痛。沈明郴懊惱而頹喪地離開了車站,摸著傷口的同時又忍不住頻頻僥幸地回頭,直到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出很遠,直到車站完全成了一處遙不可及的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