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飛越太平洋(2 / 2)

“什麼心願?”兩個兒子異口同聲的問。

“我去找你們的哥哥。”

他們不再認真反對。反而顯出一種新的興趣——在大陸還有什麼親屬?同學?同事?他們都搞什麼?有投資機會嗎?這是唯一能讓他們心動的地方。

“啥子心願?”高仕其緊盯著舷窗外漆黑的夜,像是對什麼人表態似的輕聲說:“這是我和你兩個人之間的秘密,對嗎?佩瑛,任何人都不應曉得。”

飛機震動了一下,機輪著地,舷窗外傳來沉悶的飛機減速時的噪音。座艙裏的人們好像大赦般的活躍起來,說話聲像從水底傳來,含糊不清,越來越大。高仕其的心隨著每一下心跳越沉越深,他不由深吸一口氣來穩定自己的情緒。身子深陷在坐椅裏,軟弱的不想動,他心中縈繞了那麼久的夢馬上要消散,一切謎底都要揭開,他突然不想麵對,夢幻和現實之間,似乎夢更使人向往。

直到最後一名旅客下了飛機,空姐站在艙口望著他時,他才站起身走到艙門口。夜空中有股四月暮春的花草氣息,他望了一眼空曠的停機坪,以軍人的姿態緩緩地走下舷梯。

當他的腳踏上水泥地坪的一霎那,水泥地麵在他腳下像波濤似的起伏不定,就像當年他率殘餘部隊撤上炮艇離開大陸時的感覺一樣——那鋼鐵的甲板在腳下失去了根,像敗葉似地在浪湧波翻的大海上不停的晃動。

仗打得真慘。若大的長江防線,說突破就突破了。中共的先頭部隊靠兩條腿兩天竟深入了近三百裏,他們簡直打瘋了!

當時自己在浙江漬溪一帶奉命編練新軍。自己帶的原四十九師在山東戰場被打散後,在漬溪恢複了番號。三個多月的收容才收回一千多散兵遊勇,補充新兵後仍不足額。僅訓練了四個多月,二十七日全師就投入了江防作戰,還沒趕到堵截地點,就遭遇中共部隊。部隊很快就被打散,自己隻好帶著剩餘部隊撤到浙南,原準備去湖南,但江西已成戰場,湖南不斷傳來程潛準備倒戈投共的消息,自己隻好將部隊拖到福建,奉命在廈門乘船轉運廣東。船隻一等十餘日無消息。也幸虧等了半個月,長江戰役剛起時我派副官去上海接我妻小,沒想到他竟從戰火紛飛的上海將我妻子和兩個小兒子帶到廈門。但大兒子丟失了,他是在曹家渡碼頭上船時被人群擠散的。江浙戰事再起,中共部隊的前鋒已入福建,自己隻好帶部隊向廣東撤退。

那天兵團司令部來了電報,要我們自己籌集運輸工具,海運到舟山群島。中共的部隊已過福州,自己的部隊實際上已處於一麵靠海,三麵被圍之勢,經拚命力爭,海軍才答應派兩艘小炮艇幫助轉運。在炮艇的幫助下扣了沿海四十餘條漁船,碼頭上已裝滿了出逃難民的小火輪也被征用來運輸士兵。

司令部正忙著消毀文件,幾個穿著講究的家夥氣急敗壞地闖了進來,手舉證件,說是啥子省政府的廳局長,反對把他們趕下船。參謀長叫作戰處長對付那些肥頭大耳的家夥。

“長官,我抗議!我們花了三十根金條才買上船票,你們不能這樣把我們往下趕!我要到省政府去告你們!”

“去吧,”作戰處長吼道:“快去!共軍正在福州等著你們呐。”警衛揮著卡賓槍往外趕。門外是一片絕望的哭嚎聲。

在炮艇的甲板上妻子一把拉住我的袖子:“你們怎能這樣幹?要出人命的!”

她惶急地指著小火輪。士兵們正在小火輪上往下攆旅客,船上一片混亂,許多人死死抓住船邊欄杆不願下船。士兵們一邊開始往下扔東西,一邊兩人對一個威脅將不願下船的人往海裏扔,女人的哭喊聲尖厲刺耳。海麵上漂滿了大大小小的箱籠和人,有人跳下海去撈自己的家私。

“該死的畜牲!你的士兵都是畜牲。要出人命的!”妻子哭喊道。

我派人到碼頭邊撈人。同時叫士兵加速清理小火輪上的平民。所有能弄到的船才裝了不到兩個營,剩下的部隊分散到附近的漁村,連隻能乘幾個人的小舢板也搜集來了,裝上士兵,用纜繩拖在大船後麵。直到傍晚,這支奇形怪狀的船隊才出發。開航不久,有的漁船漸跟不上隊,不知了下落。趕到舟山島上岸時,所有的人員才勉強湊夠兩個營。我把部隊交給作戰處長,自己和參謀長帶家眷到了台灣。後來部隊縮編為一個加強營,作戰處長也失了業。我先後在國防部,軍令部,聯勤等部門掛職,職越掛越虛,事也越來少,也不想再掛一個空名,領了退役補助後借口孩子要去美國讀學,索性全家人一起都遷往美國。

自從一踏上那搖晃不定的炮艇甲板,無論到哪兒,心裏總沒了紮根的感覺。沒想到三十四年後,竟又踏上了故土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