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江飯店的窗戶正對著黃埔江,江麵上往來的輪船響著汽笛,小舢板如水耗子般在大船之間溜過。暗夜中的外灘上一片嘈雜聲——公共汽車的喇叭聲,售票員在車身上的拍打聲,自行車的鈴聲和行人的說話聲混在一起,像蜂巢般的嗡嗡作響。這麼多觸目皆是的黑頭發,黑眼睛,黃皮膚的同胞,與波士頓查林鎮的寧靜孤寂形成多麼強烈的對比。
“可以進來嗎?送開水啦。”女服務員在門外問。高仕其讓服務員進來放下熱水瓶。她那一口柔和婉轉的上海口音使高仕其那隔膜了幾十年的感覺又蘇醒了。
熱水瓶?高仕其的目光被那個因使用而外形變得柔和潔淨的鋁製熱水瓶所吸引——當年自己家巷口外斜對麵的街角就有一家老虎灶,那家店麵一年四季都帶著熱氣騰騰的氣勢,冬天更是雲霧繚繞。七八個灶頭幽幽地冒著藍藍的火苗,烏黑的大鐵壺在灶頭上垛著,燒開的水在壺裏噗噗地響著,冒著白氣。幾十個形狀各異的熱水瓶就放在灶邊的青石板上,等待被灌滿。
熱水瓶的主人放下空瓶後或去菜場買點小菜或拎一條魚回來,待開水灌滿後丟下錢,提回家。沒帶錢的,老板會用粉筆在小黑板上畫一扛,待日後彙總再結。灶台邊無人提回的熱水瓶,灶頭的人有閑時,會提著熱水瓶送到主人家。自己軍旅匆匆,回家路過老虎灶時偶然一瞥,從不上心。現在那情景卻猛然逼入眼簾,曆曆在目。
每當自己回到家中,妻子總張羅仆人沏上新茶,女仆提著飾有印花圖案的熱水瓶將熱水緩緩倒入茶壺中,陽光平靜地照在沙發前的茶幾上。當年這個家庭必備之物,自到美國後就從家庭生活中消失的無影無蹤,幾十年過去了在大陸仍是必備之物,仿佛錯位的時空又連織到一起。
另一難忘的記憶則是耳朵裏的餘韻,每日清晨總有收糞人的吆喝聲準點響起,巷外家家提出馬桶將出恭後的積攢提到馬路邊糞車前,由收糞人倒入一隻巨大的啤酒桶似的糞車裏。自己的家是由德國人建造的高級公寓,下水係統完善,倒用不著這番折騰。而巷外這時則是另一番熱鬧景象,家家戶戶都有婦人出來將倒過的馬桶提到在路邊公用水管邊用竹刷刷,邊隨口與鄰居扯閑篇,。整個城市都響起刷啦啦的刷馬桶聲和糯軟的上海話,這個城市蘇醒了,街道由此漸熱鬧起來。
妻子離開大陸前在上海住了幾年。她是一個沉靜少言的人,雖然共同生活了幾十年,但她保有的秘密至死也沒有對我敞開。多麼奇怪,她唯有那次,那次在撤離大陸的最後一天她發了火。她怒不可遏地罵我指揮的軍隊是畜牲。她雙眼圓睜,憤怒地瞪著我。
誰能知道,妻子她曾參加過共產黨。民國十六年清黨開始,我從江蘇離開部隊回到湖南家鄉,我小學的同學給我介紹了他的大妹,後來她成為我的妻子。她是平江縣城啟民女子學校的學生,“四一二”清黨後,學校停了課,她就待字閨中。當時她十八歲,長得白淨豐滿,像一隻熟透了急於讓人采摘的果子。她站在那兒,像件物品等我挑選。我已沒有了激動,因為我失去了熱情。我顯然變的老練,像人們所說的成熟。我仔細地打量她,就像挑選一件結實耐用的物品,她臉色紅潤,肩膀渾圓,綢衣下那對少女的乳房可憐地翹著,我揣摩綢衣下乳房的形狀。她顯然感覺到我目光的侵犯,紅了臉,瑟縮一下身子。
但我知道她希望我選中她,因為她需要個男人。就像我需要個女人來忘掉過去。
我當時剛從戰場上下來,身心俱疲,我想忘掉耳邊嗖嗖飛過的子彈,忘掉戰場上濃烈的屍臭,忘掉沒日沒夜地蹲守在肮髒戰壕裏,忘掉渾身的汗臭和虱子,忘掉傷兵的慘叫,忘掉被炮彈掀掉的碉堡,忘掉殘缺腫脹的屍體,忘掉同伴們疲憊通紅的眼睛,忘掉被硝煙熏得烏黑的臉。
也忘掉軍校老師課堂上的吼叫,忘掉軍校同學間的爭論,忘掉寢室裏掄起的拳頭,忘掉軍校的早操,忘掉子彈進入身體時的鑽心疼痛,忘掉病房甜膩的血腥味和強烈的來蘇水味,忘掉省立一中,忘掉那最難忘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