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凝固了,走得比天上的雲彩還慢。
“弟兄們,聽我的口令啊!一,二……”衛澄海猛然張大了眼睛,“三!”趴在溝底的兄弟全都站了起來,手榴彈、機關槍、三八大蓋一齊轟響起來,小路上頓時騰起了滾滾的濃煙。衛澄海抓起身邊的機關槍,跳到溝崖上麵,一把扯掉已經被汗水濕透了的褂子,哇哇叫著,噠噠噠地朝下麵一陣狂掃。朱七打了一陣,透過滿眼的火光和硝煙看見,小路的西麵有穿土灰色軍裝的人走馬燈似的來回穿梭,子彈不時從那些人的槍口裏射向亂做一團的鬼子兵。眼前的鬼子已經橫七豎八地躺倒了不少,剩下的沒頭蒼蠅一樣往卡車的兩邊鑽。東麵來的子彈和西麵來的子彈組成了兩股火網,鬼子兵還沒等靠近卡車就歪扭著躺到了塵土與硝煙之中。小路盡頭的鬼子兵呼啦啦散進了路邊的草地,有的忙著架迫擊炮,有的舉著槍沒有目標地亂放。
朱七將自己衝鋒槍裏的子彈打光了,抓起箱子上的匣子槍瞄準一個躲在車軲轆後麵鬼子。
衛澄海跳過來,衝朱七大喊一聲:“快去支援滕先生!”
朱七幹掉那個鬼子的同時,身子一躍,跳進峽溝,踩著一路血河竄到了滕風華那邊。
滕風華的眼鏡片上全是灰土,他拽下眼鏡,眯縫著眼朝下麵打槍,側麵一個弓著腰的鬼子瞪著血紅的眼睛悄悄靠近了他。
就在朱七抬槍瞄準的刹那,那個鬼子已經撲到了滕風華的身上,兩個人翻滾著掉到了峭壁的下麵。
朱七翻身跟著跳了下去,剛站住,那個鬼子的腦袋就被滕風華的子彈穿透了,鮮血和著腦漿直潑滕風華的胸口。
“滕先生,你快上去!”朱七推一把滕風華,騰身躍到一塊石頭後麵,反手打倒了一個踉蹌著撲向滕風華的鬼子。滕風華抓住崖壁上的一根藤條,晃悠著,奮力往崖上攀,身邊被子彈撞擊出來的火星呼哨著四處亂飛。朱七抬手衝子彈飛出來的方向打了一個點射,縱身貼上了滕風華頭頂的一堆荊棘,抓住滕風華的手腕猛一用力,滕風華幾乎是飄著翻上了溝沿。
朱七將槍咬到嘴上,騰出雙手抓緊一塊尖石,雙腿嗖地彈到半空,就在即將撒手的瞬間,朱七看見剛才自己藏身的地方滾過去兩個人。定睛一看,一個自己的兄弟半邊臉幾乎沒有了,一塊說不上來是臉皮還是筋肉的血塊子耷拉在肩膀上,他躺在地上,雙手用力撐著騎在他身上的一個鬼子的胸脯,嘴裏發出嘶嘶的聲音。鬼子的手裏倒攥著一把三八槍上的刺刀,麵目扭曲得猶如惡鬼,刺刀在一點一點地靠近那個兄弟的脖子。朱七擰轉身子,當空一槍!鬼子猛然哆嗦了一下,沒有回頭,刺刀依然在那個兄弟的脖子上麵晃。朱七落地的那個地方根本無法用槍準確地打中他,縱身向他跳了過去。一發炮彈在他的身邊炸開,夾雜著彈片和沙土的氣浪猛然將朱七掀到了兩個僵持著的人的身邊。朱七終於聽清楚了自己兄弟嘴巴裏發出的嘶嘶聲:“我不想死,狗日的……”朱七的胸口一堵,就地打滾的同時,手裏的槍響了,鬼子的眉心炸開一個窟窿,身子往下趴的同時,刺刀深深地紮進了那個兄弟的脖子。
頭頂上一聲淒厲的嚎叫讓朱七的汗毛紮煞起來了:“兄弟——我陪你一起走!”
一條黑影掠過朱七的頭頂,鷹一般撲向了一個剛剛端著刺刀衝過來的鬼子,兩個人摟抱著向另一處山崖滾了下去。
朱七跳起來,朝著有黃色閃動的地方橫掃了一梭子,衝到山崖邊往下一看,下麵深不可測,有雲煙悠然飄過。
這裏不能呆!朱七緊跑兩步,蹬著一塊石頭躍上了崖壁的一處凸起,再一踩腳,翻身上了溝沿。
與此同時,衛澄海看見了朱七,哈哈一笑:“爺們兒,殺吧!給小子們來點兒痛快的!”
朱七單手擎著槍,抓起身邊的一顆手榴彈,一咬保險繩,嗖的扔了出去。
隨著下麵傳上來的一聲巨響,衛澄海硬硬地站了起來,雙手端著機關槍衝下麵螞蟻一般湧動的鬼子兵一陣狂掃。
危險!朱七打出一個點射,猛地撲向衛澄海,衛澄海微微一笑:“爺們兒,別擔心我,老子有神靈保佑!”
朱七沒聽清楚他在說什麼,風車一般衝過來想要按他趴下,剛接近怪叫著掃射的衛澄海,一下子愣住了。
朱七赫然發現,北邊的一塊石頭後麵有一個鬼子獰笑著用槍瞄準了衛澄海。
朱七的腦子空了,猛然打出這一槍去,偏了。幾乎同時,那個鬼子的槍響了,朱七看見從鬼子槍筒裏射出的那顆子彈越來越大地飛過來,一下子釘進了衛澄海結實如石頭的胸脯。朱七的心咯噔一下,丟了槍,騰空跳起來,伸出雙臂來接鐵塔般往下倒的衛澄海,雙手驀地接空了!衛澄海在似倒非倒的刹那,一團身子躍到當空,大叫一聲:“來呀——”穩穩地立在了他起先站的那塊灑滿鮮血的石頭上。媽的,嚇了我一大跳!朱七擦了一把冷汗,我還以為老衛就這麼完蛋了呢。
“傻愣著幹什麼?”衛澄海的胸口汩汩地冒著鮮血,邊朝下麵瘋狂掃射邊衝朱七喊了一聲,“給我拿大刀片子!”
“不能下去!”朱七將一把裝好彈夾的卡賓槍丟給他,喊破了嗓子,“跟小鬼子玩命不值得!”
“給我大刀片子!給我和尚的那把大刀片子——”此刻,衛澄海的腦子裏全是鄭沂的影子,“快給我!快給我!”
“你等等……”朱七知道自己勸不住衛澄海,轉身來找鄭沂留下的那把拴著紅纓的大刀,身邊又炸開了一個手雷。
“老子要殺光你們這幫畜生!”衛澄海等不及了,翻身跳上了另一塊巨石,機關槍吐出一條憤怒的火蛇。
“危險!”朱七的這一聲喊剛剛出口,鋪天蓋地潑過來的彈雨就將衛澄海籠罩了。
衛澄海端著的那挺機關槍像一根從半空中落下的樹枝一樣,慢慢掉進了腳下的峭壁,沿路砸出一道道火星。朱七想要抓住衛澄海的腳腕子將他拖下來,可是他的手還沒來得及伸,又一排子彈帶著鬼一般淒厲的喊叫潑了過來。衛澄海挺住身軀,回頭衝朱七呲了呲粘滿鮮血的牙,身子像觸電一樣劇烈地抖了一下,嘴巴裏發出“啊哈”的聲音。這聲音暢快又壓抑,仿佛被石頭突然砸中的正在哈哈大笑的京劇老生。鮮血從衛澄海身上的槍眼裏噴濺而出,滾燙的熱血蓋滿了朱七的臉。朱七的眼前全是紅色……模糊的紅色裏,朱七看見,衛澄海用盡全身力氣回頭望了望浮雲籠罩中的嶗山,魁梧的身軀轟然倒地。“衛大哥——”朱七猛撲到衛澄海的身邊,抱起他的腦袋用力搖了兩下,沒有一絲反應……朱七抓起箱子裏的手榴彈,發瘋似的往山下扔,山下騰起一股又一股的煙柱。
槍炮聲此起彼伏,下麵全是滾滾的濃煙,依稀可辯有野獸一般亂撞的鬼子兵。
唐明清那邊的人衝了出來,喊殺聲響徹雲霄。
山穀的南邊,滕風華高舉手槍猛力一揮:“同誌們,殺呀!”
遊擊隊員們高喊“殺呀”,衝出山穀,沿著一處斜坡,潮水般湧向已經被硝煙和塵土彌漫住了的小路。
西邊天上響起一陣飛機的轟鳴聲。殺紅了眼的朱七猛一抬頭,一架土黃色的飛機猶如一隻大鳥,怪叫著向這邊撲來,機身上畫著的一麵膏藥旗如同疾飛的子彈射向剛剛撲出戰壕的遊擊隊員。機身下探出的機關槍管噴出一股巨大的火舌,機關槍後麵的那個鬼子猙獰的麵目越來越近……衝在前麵的遊擊隊員斬草似的撲倒了一大片。飛機貼著山脊衝向了東邊,帶起的氣流讓朱七打了一個趔趄。滕風華大喊一聲:“機關槍!”一個抱著機關槍的兄弟衝過去,滕風華拽過機關槍,雙手舉起來瞄準又一次俯衝過來的飛機,飛機上扔下的炸彈在他的不遠處爆炸了,爆炸聲湮沒了機關槍的聲音。一串飛機上射出的子彈橫掃向呼啦啦往山穀裏跑的人群,又一批兄弟倒下了。朱七跳到剛剛從硝煙裏站出來的滕風華身邊,一把將他推到了一塊巨石的後麵:“不能再打了,趕緊讓隊伍去山後!”轉頭一看,唐明清的人已經撤到了壕溝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