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定山和孫鐵子同歸於盡了?不會吧,起碼熊定山是不會跟他做這樣的賠本買賣。”朱七吃了一驚。
“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彭福說,“我估計是孫鐵子趁他不注意,抱著他,拉了手榴彈。”
“估計是這樣……你過去看了?”
“看了,孫鐵子的腦袋沒了,熊定山的胸口上炸了臉盆大的一個窟窿。”
“衛哥知道這事兒嗎?”朱七的心小小地鬱悶了一下,定山太狂氣了,他一定是沒把孫鐵子瞧在眼裏才被鐵子抱住的。
“我告訴他了,他沒說話,一個勁地抽煙。”
“唐明清那邊沒啥反應?”
“給熊定山收了屍,埋在他被炸死的地方,放了一通槍就回去了。我下山的時候,他正帶著隊伍往山北邊開呢,不知道去幹啥。”彭福說著,眼圈忽然紅了,“唉,接二連三死了多少人啊……”抽搭兩下,竟然摸著朱七的肩膀哭出了聲音,“我知道山和尚和大馬褂死了,張雙也死了……還聽說喬蝦米和盧天豹也見了閻王。唉,說是不難受,能不難受嘛,前幾天還好端端的……”朱七推了他一把:“別哼唧了,就跟你多麼脆弱似的。來,我問你,那條船什麼時候經過這裏?”
“下午四點出發,傍晚就到了。”彭福的眼睛亮了一下,猛地擦了一把眼睛,“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見麵分一半兒嘛,我既然知道了,哪能不去湊個熱鬧?”
“那我還真是來對了。你的水性怎麼樣?”
“沒聽說我是在哪裏長大的?墨水河裏的浪裏白條啊。”
“你在這裏等著,我把那幾個夥計喊過來,歇息一下就出發,”彭福回頭一瞅坐在旁邊的老三,“船弄好了?”
老三點了點頭:“弄好了,在海上停著,是條機帆船,跑得很快。”
彭福說:“不需要很快的船,搖櫓就可以,我們上了那條大船就不管了。”說完,跳下炕,開門就走。
朱七問老三:“鬼子運貨的船一定會經過這裏?”
老三不容置否地劈了一下手:“絕對經過這裏!如果走別處,得繞很大的一個彎子。”
朱七說:“鬼子不會那麼傻吧?他們不知道這一帶常有遊擊隊出沒?”
老三說:“我打聽過了,鬼子在鎮上有內應,他們先去找這幾個人,感覺安全了才會走。昨天福子對我說,那幾個內應裏麵有孫殿斌的人,是他的兄弟,這事兒萬無一失。隻要咱們的人上了船,那一船貨物就是咱的了。”朱七的腦子有些亂:“孫殿斌的人也惦記著這批貨?”老三笑了:“孫殿斌不知道。這事兒隻有我跟彭福和有限的幾個兄弟知道。我們不管你們遊擊隊是啥意思,我們隻想弄點結實的東西換點兒錢花。東西到手,我們就走。”朱七明白了,哈哈一笑:“應該這樣。”
胡亂打了一陣哈哈,彭福帶著三個人進來了,一指身邊的一個黃臉漢子:“小七哥,這位你還認識吧?”
感覺有些麵熟,朱七衝他笑了笑:“見過,一時想不起來了。”
黃臉漢子伸出手來跟朱七握了握:“還記得福子帶咱們去澡堂救盧天豹,我順便殺了一個小鬼子的事兒嗎?”
朱七一下子想起來了,用力一握他的手:“你不是投奔青保大隊去了嗎?”
黃臉漢子說:“青保大隊跟我們是一條線上的,人員經常換,”把頭往彭福這邊一歪,“福子知道這事兒,去年嶗山遊擊隊派人來這裏搶電台,就是福子告訴我的,”見彭福猛地一拉臉,黃臉漢子倒吸了一口氣,“是我知道了這事兒,然後帶著人提前把電台運走了。我們沒跟嶗山遊擊隊打,那天我們跟鬼子幹起來了,殺得真過癮啊。”朱七瞥彭福一眼,腦子裏像是有一根線,一下子拽開了迷霧:“哈哈,我知道了,福子真夠哥們兒。”彭福的臉色變得焦黃:“別聽他胡說八道,”眼睛裏仿佛射出兩支箭,直刺黃臉漢子,“你他媽的整天喝酒,又喝迷糊了吧?上次你殺了一個日本孩子,沒把哥兒幾個給窩囊死,現在我想起來都替你難過。”黃臉漢子不高興了:“沒有原因我會幹那樣的事情?我老婆懷孕了,鬼子闖進我家裏,從炕上把她拖下來就……就她媽的糟蹋,老婆死了,孩子沒了,你咋不替我難過?你少在我麵前裝善人。”
幾個人喝了三瓶酒,彭福還要喝,朱七將酒瓶子掖到了被子裏:“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辦不成事兒了。”
彭福喃喃地嘟囔了一聲:“一喝酒我就想起了和尚……有一次他喝大了,跟我一起去找巴光龍……”
朱七搖了搖手:“別提和尚了,難受……睡一會兒吧。”
彭福甩了甩腦袋:“睡不著,心裏亂。你睡,我跟弟兄們再商量商量。”
朱七睡不著,腦子裏亂七八糟地晃著一些紛雜的影象,耳朵邊也全是嗡嗡嚶嚶的聲音。一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人正在離開,一些熟悉和不熟悉的故事也正在到來……四哥模糊的身影走過,隨後是華中,後麵緊跟著左延彪、鄭沂和大馬褂,張雙、宋一民和史青雲也慢慢地走過眼前。一群鬼子衝過來了,一陣硝煙漫過,鬼子消失了,又一群鬼子從遙遠的天邊圍了過來,天上出現一個火球一樣的炸雷,鬼子頃刻間灰飛煙滅……這些景象似曾相見,熟悉而又陌生。朱七看見自己孤單地站在朱家營村南頭的河沿上,朝著河北吹來的風,背後是西北方向照過來的陽光。朱七看見自己飄起來了,一飄就飄到了荊條澗上麵高高的山岡上,一邊是澗底泛上來的風,一邊是暖暖的陽光。朱七看見自己被埋葬在山岡上麵,墳頭上開滿豔麗的紫荊花。
“小七哥,睡不著是吧?眼珠子在眼皮下骨碌骨碌地滾,”彭福在推朱七,“想什麼心事兒?”
“沒想什麼,”朱七睜開了酸澀的眼睛,窗外已經泛黑了,“咱們是不是應該過去看看了?”
“這正要走呢,”彭福摸了摸朱七的腰,“家夥帶著?”
“帶著,”朱七伸個懶腰坐了起來,“你的呢?”
“帶著,”彭福抓起一把嶄新的卡賓槍,“衛老大送給我的,一次沒用呢。”
“這次就用上了。”朱七穿好衣服,跳下炕跺了兩下腳。
彭福將自己的槍丟到炕上的一堆槍裏麵,順手一卷槍下麵的一條麻袋,夾在掖下,衝左右一擺頭:“走著。”
一行人魚貫出了大門。
天已經擦黑了,街道上沒有幾個行人,一陣風吹過,卷著塵土呼啦啦撲向烏蒙蒙的街頭。
走了大約一袋煙的工夫,一行人來到了海邊。夜晚的大海有一種淒涼的美。海天相接處有氤氳的霧氣飄蕩,偶爾泛起的浪花,風吹似的將霧氣攪亂,海與天隨即連成一片。近處的海麵上孤單地漂著一條船,有海鳥從船舷旁箭一般掠過。老三跳到礁石下麵,拽出一根繩子,用力一拉,船忽忽悠悠地靠近了岸邊。老三涉水爬到船上,衝這邊打了一聲口哨:“哥兒幾個,幫我把海帶拉過來。”彭福率先跳下去,拽起一根拴海帶的繩子綁到了船頭的一個橛子上,船離開海岸,一眨眼就變成了一個小黑點。過了一會兒,船重新駛了回來,彭福招呼大家上了船。船穩穩地泊在礁石後麵的海灘上。彭福展開麻袋,將槍一把一把地丟給眾人,沉聲道:“一會兒‘隆月丸’過來,大家都聽我的招呼。上了船盡量不要開槍,估計見到咱們,船上的兄弟把事情已經辦得差不多了。完事兒以後你們就走。”轉頭問朱七:“你跟我回嶗山嗎?”朱七想了想,對老三說:“找我媳婦的事情還得麻煩你。我就不在這裏等了,萬一你打聽到了她的消息就去朱家營找我大哥,他叫朱年福,是個教書先生。你把事情告訴他就可以了,他知道應該怎麼辦。”回頭衝彭福一笑,“我跟你一起回嶗山,咱哥兒倆還得綁成一塊兒打鬼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