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精簡整編,每人都麵臨考驗 是功還是過,隻有後人評說(下)(3 / 3)

“向尚記者介紹我們團精簡整編教育的情況時,不僅我在場,而且還是我介紹的基本情況和主要做法,你為啥不把責任往我身上推呢?”

“別說我不可能把責任往你身上推,即便是推給你,也不起作用。”

“是因為我的官小?”

“可以這麼說。實際上,當官的怕管他的官,就像老鼠怕貓一樣。就此事而言,那些當官的人,雖說官職不小,可是,他們一方麵為了向上麵交差,總得拿個像回事的人開刀;另一方麵,他們要殺雞給猴看,肯定得殺個像樣的雞,因此我就成了最合適的雞了。別人一看,他們連我這個昔日的功臣模範都敢‘殺’,誰還敢不望而生畏?!”

“你說的這些道理,我明白。不過,我覺得,撇開你過去的榮譽不說,就以你在我們團精簡整編教育前後的工作而言,即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他們這樣對待你,實在是太不公平啦!”

“公平?!劉少奇身為受憲法保護的國家主席,不僅被莫須有的定為大叛徒、大內奸、大工賊,而且死了火化的時候連個名字都沒有,當時誰敢說不公平?彭德懷在廬山會議上,不過是替老百姓說了一些真話和實話,先被戴上反黨集團的帽子,‘文革’期間被整死在獄中,誰也不敢說不公平!一些大官,嘴上說的是為黨的利益著想,喊的是為群眾服務,其實骨子裏謀的還是自己的利益!”田戈挺了挺身子,接著說:

“昨天晚上,我去看閆政委時,他跟我說了他的經曆之後,動情的說了兩段發自肺腑的感歎,令我深受震動。”

魏誌強“噢”了一聲,“閆政委怎麼說的?”

“他說的第一段話是,‘天生我才,必有我用’,如果這不是才子的自我安慰,那一定是才子懷才不遇的呐喊;否則的話,以《三都賦》而使洛陽一時為之紙貴的左思,不會寫下“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的詩句;文能治國、武能安邦的辛棄疾,不會發出‘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和‘把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悲歎;清代有名的“揚州八怪”之一的鄭燮,不會說出‘難得糊塗’這句令多少人想糊塗、而不知如何糊塗的‘糊塗’話。”

魏誌強看著田戈說:“第二段呢?”

“他說,有的人天天嘴上喊著實事求是,做起事來最不實事求是;‘知人善任’,就是得讓上麵知道你;‘任人為賢’,就是上麵說你賢就賢,不賢也賢!”

魏誌強若有所思:“有道理!”

“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到宋塔時的事嗎?”

“怎麼會不記得呢!”魏誌強輕輕歎了一聲,“當時同去的四個人,如今隻剩下咱倆嘍!”

“我想到宋塔上去看看,你去不去?”

“現在去?”

“對。”

“好,我跟你一塊去!”魏誌強點著頭說。

宣傳股辦公室。上午。

魏誌強站在辦公室門口,掏出鑰匙開門時,政治處的值班通訊員彭小濤站在值班室門口說:“魏股長,你又來加班啦?”

魏誌強扭轉臉,微笑著點了點頭。

彭小濤:“有需要跑腿的事,我是隨叫隨到。”

“需要的時候,我喊你。”魏誌強進到辦公室裏,掩上門,走到椅子前麵坐下來,拉開抽屜,拿出一份材料和一支鉛筆放在桌子上。

過了一會兒,魏誌強合上看完的材料,點燃一支煙,站起來一邊踱步一邊自言自語:“田戈去聯係工作安排,已經快半個月了,怎麼連封信都不來呢?難道他聯係的不順利?”

魏誌強站在辦公桌旁邊,看著窗外操場上的枯草,腦海裏呈現出有關田戈的畫麵――

黃河灘上的水田裏,他頂著凜冽的寒風,在刺骨的冷水中拉著耬耙;

演習場上,他為救戰友而奮不顧身抓起炸藥包往外扔;

機器房裏,他練習一隻手開電影片盒時,包裹截肢傷口的紗布上仍有一片紫紅色的血跡;

被洪水衝得懸在空中猶如吊橋一樣的鐵軌上,他抬著一百多斤重的發動發電機,一步一晃地往前移動;

破爛不堪的茅草房裏,他用左臂夾著碗,一勺一勺地往薛老伯嘴裏喂藥;

擺放著收音機、萬用表和修理工具的工作台前,他的左小臂上綁著嗤嗤冒煙的電烙鐵,右手捏著晶體三極管,聚精會神地為連隊的壞收音機換原件;

生龍活虎的訓練場上,他步履輕盈地向木馬跑去,為戰士們做一隻手跳木馬表演;

硝煙彌漫的戰場上,他提著衝鋒槍, 穿梭在通往三連各防禦陣地塹壕中, 把宣傳鼓動工作做到陣地的最前沿;

……

魏誌強的思緒,被“咚、咚、咚”的敲門聲打斷了。

“魏股長,你的信。”彭小濤在門外說。

魏誌強拉開門接下通訊員遞過來的信, 一看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跡,頓時喜上眉梢,連聲說了兩句“是他的信”。

彭小濤笑著說:“是誰寄來的信,讓你這樣高興?”

“是田戈寄來的。”魏誌強趕快補了一句:“是田副主任寄來的信。”

彭小濤“是田副主任寄來的信!我說你怎麼這麼高興呢,那你快看信吧。”

魏誌強關上門,一邊走一邊拆開信封,掏出信,走到椅子前麵坐下來,一麵看信一麵小聲念道:“誌強,你好!以前,我們隻是聽別人講,轉業幹部到地方安置工作如何困難,現在我算是體驗到了。尤其是在我聯係工作中所經曆的這件事,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魏誌強把信放在桌子上,點燃一支煙。他接著看信時,覺得信中的內容變成了田戈寫的情景。

――田戈拿著出入證,走到招待所的一個四人房間。他推開門,隻見房內煙霧繚繞,除一個人坐著外,另外兩個人全躺在床上,一邊抽煙一邊聊天。

坐在床上的人打量著田戈說:“看樣子,你也是‘老轉’來聯係工作的?”

田戈微笑著說了聲“對”,走到自己的床位邊坐了下來。

挨著門的床上坐的人扔掉手中的煙頭,“日他祖奶奶!俺老婆本來就是本市的,為照顧俺的身體才隨的軍。現在倒好,他們硬要把我們往市郊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了幾個拐了幾道彎的關係,才調到市裏來,可是卻分到了不怎麼樣的工廠裏。跑路俺不怕,花錢也無所謂,反正國家給的轉業費就是用於安置的,隻是眼下分了個這樣的單位,回去咋跟老婆交待呢?”

挨著田戈床邊的人扶著眼鏡坐起來後,長歎了一聲。“俗話說,在僧人麵前不打逛語。我是專搞新聞報導的宣傳幹事。俺以為自己有特長,地方又需要寫家,就抱著多年的見報文章剪貼本去聯係。沒想到人家嘴上說的好聽,實際上根本不買賬。後來七拐八磨,還是沾五百元‘老頭票’的光,才被分到報社印刷廠工作,並且還加了個‘具體工作待研究’的括號。唉,一想起來,我的心裏就像針紮得一樣!”

……

魏誌強掀過一頁信紙,紙上的字仿佛變成了田戈的聲音:“經過一番周折,費了不少心機,我被安排到申洲市民政局的火化廠當黨支部副書記,樹英被安排為廠辦公室的辦事員。就這人家還說,是看在我那二等功和曾被評為軍區的‘雷鋒式幹部’的份上,給予的照顧。我心中的難過和氣憤,你可想而知!然而,當我想到毛主席曾說過的話時,我不難過不氣憤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說過:共產黨人不論職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務員,革命工作沒有貴賤之分。因此,我覺得組織上對我的安排沒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火化廠的工作同樣是黨的事業,而思想好、立功多的人,更應該無條件地接受黨的分配,兢兢業業的幹好組織上讓幹的工作。當我想起我的老同學--長眠邊境山丘的任剛時,我也不難過不氣憤了。他犧牲的時候才二十二歲,正是充滿青春活力、大有作為的時候,說句不該說的話,他連女人的東西是什麼樣子、結婚是什麼滋味都不知道,就永遠倒下去了,而伴隨他去的不過就是一套的確涼新軍裝和一個墨綠色的塑料口袋而已!

“當我想到我在自衛還擊戰後定下的夙願――要在有生之年,力爭寫一部小說留給後人,我更不難過、更不氣憤了。我覺得,當火化廠的黨支部副書記,工作不會太多,事情也不會複雜;因為,跟到這裏來的死人打交道,是不需要費口舌、動腦筋的。從經濟上看,這是個旱澇保收的事業單位,不需要為工資問題發愁。因此,我如果寫小說的話,比寫《紅樓夢》的曹雪芹和寫《聊齋》的蒲鬆齡,好多啦!我本來還有好多話要寫,隻是覺得回去後麵談更合適一些,隻好暫時停筆。但是,關於我的工作安排問題,你目前誰也別告訴,尤其是不能讓樹英知道。她雖然理解、支持我,但是這次安排牽扯到她的專業變換問題,還得我回去給她做一些解釋和勸說工作。”

魏誌強抬手擦了擦眼淚,顫抖著手把信裝進信封裏。這時,一陣狂風過去,天上突然閃了一道白光,接著響起了震天動地的雷鳴。暴雨像瓢潑一般,窗子上的玻璃被雨點打得“劈劈啪啪”地響著,像炒黃豆似的。魏誌強注視著玻璃上的雨水,腦海裏浮現出田戈在宋塔頂層吟詩的情景。

――田戈右手掐著腰,凝視著遠方,大聲吟道:

宋塔頂層,

望天低,

城小渺空無物。

吾想戰友諸兄弟,

還有幾人麵壁?

救友舍生,

驅敵忘死,

一腔沸騰血!

偃旗息鼓,

消沉多少豪傑?

細看霞照水中,

竹遮故路,

黃花今又發。

說是無情也有情,

哪處東風可借!

鬆柏無語,

壯心如焚,

扶正青青發,

抬頭邁步,

河上已升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