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兩邊的牆上各貼著一幅紅紙黃字標語,一幅標語上寫的字是:“熱烈歡迎勝利凱旋的親人解放軍!”另一幅標語上寫的字是:“向新一代最可愛的人學習!致敬!”
屋裏,有兩張掛著蚊帳的可拆卸鋼絲床。
田戈坐在桌子後麵的折疊椅上,聚精會神地看著剛寫完的悼詞。
過了一會兒,田戈把手中的材料放在桌子上,眯著眼睛在心裏感歎道:“在執行穿插任務的過程中,和保障主力部隊完成主攻任務的戰鬥中,全團共有一百五十六名同誌獻出了自己的寶貴生命。如今,雖然到處都能看到寫著‘熱烈歡迎勝利凱旋的親人解放軍!’、‘向新一代最可愛的人學習!致敬!’等口號的橫幅、標語;時常都有代表不同機關、不同團體的人們,帶著各種各樣的慰問品,到部隊慰問;凡是有部隊住的地方,每天都能聽到集體或個人的歌聲——‘邊疆的泉水清又純’、‘美酒飄香歌聲飛’;雖然出征時的熱血沸騰、激烈壯懷,戰場上的隆隆炮火、滾滾硝煙,奪取勝利時的手舞足蹈、跳躍歡呼,踏進祖國邊境時的激動喜悅、淚流滿麵,全都成了曆史;但是,部隊的每一次活動和慰問團的每一次看望,有時甚至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仍能讓參戰歸來的人回憶那難以忘懷的經曆,而每一次回憶,都會令回憶者沉浸在激動、興奮或者悲傷、哀痛之中!”
田戈端起茶缸,剛喝了一口水,突然聽到了腳步聲,扭頭一看,是魏誌強、吳立新站在門口。
吳立新笑嘻嘻地敬著禮說:“報告田幹事,我們是否可以進屋?請指示。”
田戈笑著說了句“別裝鬼啦”,接著說:“快進來吧!”
魏誌強跨進門檻邊走邊說:“怎麼這麼巧,就你一個人在屋裏!”
“衛幹事到股長那兒去了,研究‘慶功祝捷’大會的報告提剛。團裏準備召開追悼大會,我在寫悼詞。”田戈說完話,指著床說:“你倆坐。”
魏誌強坐下後,看著田戈說:“悼詞寫完了嗎?”
“剛寫完,你們來的正好,看看我寫得行不行?”田戈從桌子上拿起稿紙,遞給魏誌強。
魏誌強一邊伸手接過稿紙一邊笑說:“你讓我們看,不是為了培訓我們學寫作吧?”
“豈敢,豈敢。”田戈一本正經地接著說:“你們在基層工作,最有發言權,如果你們覺得可以,我心裏就踏實了。”
魏誌強說了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開始看悼詞,吳立新挪到魏誌強身邊跟著看。
過了一會兒,魏誌強情不自禁地小聲念道:“為什麼戰旗美如畫?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她!為什麼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開鮮花!烈士們用他們的鮮血和生命,顯示了我們的國威、軍威,染紅了我們的軍旗、團旗。我們一定要學習他們對黨、對祖國、對人民無比熱愛,對敵人無比仇恨的愛國主義精神;學習他們英勇頑強,勇猛殺敵,不奪取勝利誓不罷休的英雄氣概;學習他們把安全讓給同誌,把危險留給自己,關鍵時刻挺身而出,危急關頭奮勇當先的崇高品德;學習他們不怕流血,不怕犧牲,為祖國、為人民勇於獻出自己一切的高尚情操。我們一定要繼承烈士們的遺誌,化悲痛為力量,提高警惕,加強戰備,緊握鋼槍,嚴陣以待,隨時準備聽從黨的召喚,為黨和人民再立新功!”
田戈看著魏誌強、吳立新說:“你們覺得怎麼樣?”
魏誌強不假思索:“我覺得很好!”
田戈:“說具體點。”
“一是有真情,真情能令人掉淚;二是有激情,激情能令人振奮。”魏誌強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覺得這份悼詞,基本表達了全團幹部戰士的心聲。”
田戈點了點頭,“立新,你的看法呢?”
吳立新:“我與誌強同感。”
田戈:“既然你們都認為還行,那我就可以向股長交卷了。”
魏誌強皺了一下眉頭,看著田戈說:“你收沒收到任剛的媽媽寫的信?”
田戈:“收到了。你們也收到她的信啦?”
魏誌強:“我和立新都收到了。我倆來找你,就是想問問你,這事怎麼辦?我們能不能給她回信,告訴任剛犧牲的事?”
田戈:“這樣吧,你倆先到咱們上次在水渠邊坐的地方等我,我把悼詞交給股長後就去找你們,怎麼樣?”
魏誌強、吳立新同時說道:“行,不見不散!”
田戈:“一言為定,不見不散!”
太陽下麵,飄浮著幾片白雲。
渠水,清澈得能看見渠底的碎石和黃土。
一眼望不到邊的油菜花,金波閃爍。
微風中,夾帶著沁心的清香,
田戈、魏誌強、吳立新,坐在水渠邊的木棉樹下。
田戈從口袋裏掏出折疊的信箋紙,一麵展開一麵說:“這是我給任剛的媽媽寫的信,我念給你們聽聽。”
“尊敬的梁姨,您好!從收到您寄來的信時,我的心就像針紮得一樣難受。今天夜裏,我無法擺脫悲痛的煎熬,不得不翻身起床,點燃蠟燭,含著淚水給您寫信,告訴您這個不幸的消息,您的好兒子,我的好兄弟任剛,在保衛邊疆、自衛還擊的戰鬥中,壯烈犧牲了。三月四日下午,任剛所在的連隊,奉命消滅構班南側無名高地的敵人。在戰鬥中,他為了又快又準地打掉敵人的火力點,勇敢的帶著炮排的同誌們,冒著敵人的槍林彈雨,選擇最佳的射擊位置向敵人開炮,打得敵人狼哭鬼嚎,抱頭逃竄,有效地支援了步兵的衝鋒。然而,在他指揮炮火向敵人的一個火力點射擊時,敵人的重機槍突然向他開火,其中有三發子彈擊中了他的胸部,頓時倒在了地上。”
此時,田戈流著淚水說:“立新,你接著念,我念不下去了。”
“由於在執行穿插任務中,我下到一營三連,擔負攻打和扼守758號高地的任務,心裏麵雖然一直惦記著他,但卻無法知道他的情況。直到三月十三日班師回防,我返回到組織股時,才知道他不幸犧牲的噩耗。當天下午,我就通知誌強和立新一塊到任剛的墓前祭奠。我們三個人懷著極其悲痛的心情,在他的墓前默哀,依照當地的風俗,在他的墓前敬煙,敬酒,鞠躬。那天晚上,我沒有吃飯;夜裏,我沒有睡著覺。執行穿插任務的前一天上午,我和任剛見麵時還握了好長時間的手,說了幾句互相祝福的話。我萬萬沒有想到僅時隔幾天,他竟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一想到我和他在七年之間,結下的兄弟般的情誼;一想到在他走的時候,我沒有盡到當哥哥應盡的職責;我的心,難受得快要碎了。”吳立新咬了一下嘴唇,接著念道:
“尊敬的梁姨,任剛是您的好兒子,是我的好兄弟。他為祖國、為人民獻出了自己的寶貴生命,是值得的,是重於泰山的。他雖然離開了我們,但他的英名卻記載在我們團的史冊上,銘刻在全團指戰員的心中。尊敬的梁姨,由於我是團組織股的幹事,必須遵守團裏的規定,而這個規定,是根據部隊目前的實際和可能擔負的任務製定的。因此,我雖然現在已經寫好了信,但隻能等到該寄的時候才能寄給您,您得理解我,千萬不要為此生我的氣。”
田戈凝視著渠水,想象著任剛的媽媽得知噩耗後悲傷的情景。魏誌強眯著眼睛,聚精會神地傾聽吳立新讀信。
“尊敬的梁姨,我知道,您看到這個不幸的消息後,一定會悲哀得痛不欲生,因為任剛是您的兒子,是從您身上掉下的骨肉啊!更何況您是老年喪子、白發人送黑發人呢!我作為任剛的兄長,不能在您悲痛的時候,照顧侍候您,我的心裏非常難受。我在難受之中所要說的話,就是請您不要過分悲傷,多多保重您的身體!此致,敬禮!田戈。”
田戈看著魏誌強、吳立新說:“這封信,你們覺得怎麼樣?”
吳立新不假思索:“我覺得寫出了真情實感,我讀的時候差一點兒流淚了。”
“我與立新有同感。”魏誌強看了田戈一眼,若有所思地看說:“不過,我覺得,有些話寫的好像有點過頭。”
田戈:“哪些話有點過頭?”
“任剛犧牲時的情況,如果真像你信中寫的這樣,一則,你為任剛立功而違紀力挺的事,不好解釋;二則,可能會使梁姨產生任剛立三等功有點偏低的看法,到時候一旦梁姨向團黨委和團首長提出質疑,就會造成麻煩。你看,我說得對不對?”
田戈:“你說得有道理。我寫這封信時,隻考慮安慰梁姨,讓她不要太傷心,而忽視了你剛才說的問題。我一定采納你的意見,把這封信仔細修改一遍,再寄走。”
吳立新:“你打算什麼時候寄信?”
“昨天上午,我們股的黎幹事已經把《革命烈士犧牲證明書》寄出去了,我想等到過了三天之後再寄;因為,平信比掛號信快。我這樣辦,就是想讓梁姨先收到《革命烈士犧牲證明書》,後收到我的信。”
吳立新點著頭“哦”了一聲,“田戈,你說,梁姨知道了任剛犧牲的消息後,會不會到這兒來?”
田戈:“憑心而論,梁姨肯定想來。不過,團裏在寄《革命烈士犧牲證明書》時附的有信,請縣民政局設法勸阻烈士家屬不要到這兒來。”
吳立新:“那我和誌強還給不給梁姨寫回信?”
“這還用問嗎?肯定得寫!不過,你們最好既要寫出你們心中的悲傷,又要設法勸慰梁姨不要過度悲傷才行。”田戈往後仰了仰身子,“你們還記得咱們那一次上雲中山的事嗎?”
魏誌強點著頭說:“記得。”
吳立新接過話說:“那一次是我們四個人一塊兒去的,可惜現在少了一個人。”
“雲中山上的那個老人說的話,你們還記得嗎?我記得他跟我講的四句話,是‘金子遇火須防災,有災雙眉須展開,塞翁失馬不是禍,到時名利自然來’。”
吳立新:“那老人講我的時候,也是四句話,隻是原話我記不清了,大概意思好像是順其自然,福祿勝過前途,遇到時來運轉,防止禍從口出。我覺得我從那時到現在沒有走啥運,當個排長還是頭係在褲腰帶上換的。”
魏誌強:“當時那老人講我的命運時,我聽的比較專心。他講的四句話,是‘此命說來氣量宏,為人能幹不凡庸,咬緊青山莫鬆口,中年以後定興隆’。如果我的命真像他講的這樣,到時候我一定想辦法去當麵謝他。”
田戈:“那老人講任剛的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