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獄。晚上。
曹頫左手拿著《大義覺迷錄》,邁著悠閑的腳步走到柵欄旁邊。他抬起右手摸著柵欄,仰臉望著天空。
月亮,剛露出笑臉,又被一大片薄雲遮住了。
星星,閉著眼惋惜了一會兒,無可奈何地眨著眼睛。
隔壁柵欄裏,吳大玉在蒲草團上盤腿而坐,閉目參禪。
吳大玉呼出一口長氣,睜開眼睛站起來,往柵欄的隔牆走去。
“小頫子,”吳大玉看著天說:“你的‘感悟’寫好了?”
“寫好了。”曹頫走到隔牆邊,抬手摸著隔牆說:“這還不容易!無非是寫一些頌聖、責己與表忠心之類的話。再說,獄頭讓咱們寫‘感悟’,也是為了好向上麵交差,沒有人細看,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咱們寫的‘感悟’,全成了獄吏們的擦屁股紙了。”
吳大玉微笑著說:“溪壑分離,紅塵遊戲。戲與被戲,都是猴子!”
“您說得對,都是猴子。”曹頫叫了句“吳老伯”,小聲說:“當今皇上不僅親自書寫《大義覺迷錄》,而且令曾、張等人分赴各省現身說法,您老對此有何高見?”
“粥屬牛,越熬越稠;字屬狗,越描越醜。”
“那他為何還要如此這般?”
“欲蓋彌彰,饑不擇食。”
“如此說來,他做的是賠本買賣?”
“有賺有賠。眼下,掩蓋彌彰,以正視聽,加固位子,是賺。但是,把鮮為人知的事情公布於天下,把難以自圓其說的事情告知於世人,是賠。”吳大玉歎了一聲,“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猶如一個患花柳病的官員,他穿著褲子說他沒有花柳病,肯定有人相信;他脫掉褲子再說他沒有花柳病,肯定沒人相信。”
“對!您解得真精妙!”曹頫點著頭說。“我還有一事弄不明白。那嶽鍾琪本是大宋忠武候嶽飛的後人,可是,他怎麼一點也不像他的先人?”
“忠臣的後人,不一定都是忠臣;奸臣的後人,也不一定都是奸臣。”吳大玉不緊不慢地接著說:“有奶就是娘,是本性;舍己利重大義,是德行。本性係天生,德行靠修行。天生的易張,修行的難舉,德行若衰,本性必盛。”
曹頫“哦”了一聲,低頭沉思。
“小頫子, 昨天下午來看你的那三個小孩,有一個我從沒見過,他是你的什麼人?”
“是我外甥,我堂姐的兒子――福靖。”
“你堂姐是不是曹寅曹大人的大女兒?”
“是。”
“這麼說,他是老平郡王納爾蘇的兒子。”
“對。”
“福靖是你堂姐的親生兒子?”
“是。福靖的大哥福彭,也是我堂姐的親生兒子。”
“這我知道。”吳大玉說完話,在心裏歎道:“兔死狐悲,唇亡齒寒。當今皇上自登極以來,所做的一些事,純粹是挖自己的牆角。”他看著在雲翳中掙紮的月亮,叫了句“小頫子”,漫不經心地問:“前幾天,我讓你背的《圓覺經》,你會背嗎?”
“會背。”
“你把那段關於輪回的話,背給我聽聽。”
“好的。”曹頫隨即背道:“一切世界,始終生滅,前後有無,聚散起止,念念相續,循環往複,種種取舍,皆是輪回。未出輪回,而辨圓覺;彼圓覺性,即同流轉;若免輪回,無有是處。譬如動目,能搖湛水,又如定眼,猶回轉火,雲駛月運,舟行岸移,亦複如是。”
“你看過蘇東坡寫的《僧圓澤傳》嗎?”
“看過。”
“記得文中的那兩首詩嗎?”
曹頫說了句“記得”,接著小聲背道:
三生石上舊精魂,
賞月吟風莫要論;
慚愧情人遠相訪,
此身雖異性長存。
身前身後事茫茫,
欲話因緣恐斷腸;
吳越山川尋己遍,
卻回煙棹上瞿塘。
吳大玉:“人與人相識相知,是緣分。你我今世在刑部大獄相識相知,也是有緣,但不知來世能否依然有緣?”
曹頫看著剛鑽出雲翳的月亮說:“應當有緣。不過,不會再在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