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宿舍也傳來呼救,宋焰吩咐楊馳:“你去那邊。”
“是。”
宋焰掃一眼火勢,拿滅火器對門口一陣噴灑,滅出一道黑色道路。他快步衝進去,拉起那女人往外走,剛動身,頭頂一陣黑灰抖落。
宋焰抬頭,就見火焰覆蓋的天花板上斷下一根橫梁。
宋焰立即將那女人推向門口,自己迅速後退。
女人撲到門外,著火的橫梁砸落在地,火花四濺。
宋焰喘了口氣,被煙嗆得直咳嗽,正想辦法出去,卻見四濺的火星點燃了屋角煤氣罐表麵的油漆層。
女人尖叫:“你後麵!煤氣罐!快跑出來啊你。”
宋焰本能要跑,一秒間差點兒邁步卻刹住沒動。上下左右到處是在找人的戰友,要是爆炸,小型垮塌,後果不堪設想。
宋焰心一橫,大步上去拎起那著火的煤氣罐,退後一兩步,女人看出他要幹什麼,驚嚇跑開。宋焰加速前衝,一躍而起,跳過屋子中央著火的橫梁,衝出宿舍,用盡力氣將煤氣罐扔向樓前的空地。
煤氣罐脫手,飛向空中,尚未落地,一聲巨響,罐子爆炸成一朵煙花。大團大團的火降落地麵,和其他火叢融為一團。
宋焰被那聲巨響震得心髒在胸腔裏狂跳不停,陣陣發疼。他手撐著牆壁,不停喘氣,足足十秒才緩過勁來。
厚重密封的防護服壓在身上,已全濕透,像是流過幾公斤汗。他稍事休息,很快就咬牙繼續。
兩隊人冒著烈火和高溫,前前後後找到幾十個被困的工人,將他們救出。
出火場時,宋焰發現火更大了。
另外幾隊消防員在庫房和車間外滅火,可外層商鋪的火還在燒,消防車進不來,不論是拉管道,還是高空架雲梯朝內噴水,都麵臨輻射範圍的局限。
此刻的廠房像一座銅牆鐵壁的圍城,白花花的水從四麵八方噴射進來,卻難以觸及它的中心。
麵積太大了!
宋焰心裏有了不詳的預感。
同行的每個隊員都臉色嚴峻,誰都意識到這次出大事了。
許沁站在廠房外,望著這燒紅了半邊天的巨大火場,不敢相信現實生活裏竟會出現災難片中的情景。
而她沒有多餘的時間震驚,受傷的平民、消防員不斷被送來。重傷的人一撥撥送去醫院。
許沁強行將宋焰的事拋去腦後,認真工作。可再怎麼冷靜克製,每當受傷的消防員被抬過來,她還是不可控製地心驚肉跳。
災難麵前,每個人的心理防線都麵臨著衝擊。
她一顆心始終懸著,直到某一刻,她看到一群人從烈火之中走出來。她先是看見了小葛,心瞬間一提,目光立刻在他身旁搜索。一堆漆黑的臉,她還是立刻找出了宋焰。
她一瞬不眨盯著,看見他衣服上全是煙灰血跡,此刻他活生生在那邊,她的心卻沒法安穩,反而更慌。
因為,
火越燒越大了。
果然,宋焰根本沒看到她,一出火場就迅速接過身邊不知是誰遞來的水瓶,往嘴裏灌幾口了又往臉上衝一道,快步走到指揮部去了。
視線很快被擋,一個消防員背著受傷的消防員衝過來:“醫生!”
許沁收回思緒:“小北!”
“是!”
迅速接過傷者,他被倒塌的牆壁砸到脖子,後脖上燒得血肉模糊,頭發掉了一大塊。
縱使護士也看得心驚膽戰。
今晚接了太多的燒傷者,每個醫護人員都在瀕臨崩潰的邊緣。
許沁冷靜地給他處理完,待迅速包紮好,她將後續工作交給護士,自己下了救護車去找下一位傷者。
就在這時,兩個警察匆匆走過,朝指揮部那頭喊:“廠裏有幾個車間非法生產煙花爆竹!廠長剛自首!裏頭有易爆物!”
話音未落,火場裏突然一聲震耳巨響,爆炸聲響徹天際,黑色蘑菇雲從漫天火光中騰空而起。
衝擊波震蕩著空氣中的粉塵黑煙,撲了許沁一臉。
幾處高聳的雲梯劇烈搖晃,火場上空的消防員瞬間被濃煙和火焰吞沒。
幸存者,醫護人員,民眾,在場的人都驚呆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烈火燒著磚塊水泥劈啪炸裂的聲音。全世界都在燃燒,全世界都在炸裂。
可遠方的夜空中,仍閃耀著絢爛的煙火,提示大家今晚是除夕。
控製不住了。
要崩潰了。
人群裏有人哭起來:“別再燒了。求求你了,別再燒了!”
可是,她在求誰呢?
所有人尚在驚駭之中,指揮部那邊有了動靜。
成隊的剛從火場裏回來的消防員戴上頭盔,背上滅火器,準備再次進去。有的趁著間隙用水龍頭將自己從頭到腳淋濕,全然忘了現在是寒冬。
一個消防員剛跑向工廠大門,裏頭再度傳來一聲爆炸,黑色蘑菇雲再度衝天。
衝擊波震蕩,外圈商鋪在頃刻間一棟接一棟轟然倒塌,火焰,煙灰,塵土,漫天飛濺。
警察命令救護車和醫療隊伍迅速撤後拉開安全線。
塵土散去,裏邊一片汪洋火海,車間廠房處處火焰繚繞,幾棟樓炸成廢墟。
攔不住了,在災難麵前,人的血肉之軀何其脆弱。
許沁看著遠處那熊熊燃燒的樓房,恐懼像深海的海草將她全身捆繞。
這感覺似曾相識,像噩夢裏出現過這樣的火海和大樓。
她如同獨自站在地獄邊緣的人,動彈不得。
“醫生!救命!”
剛才第一個衝進去的消防員被倒塌的牆體砸中腦袋,他的隊友哭喊著將他背到救護車旁。
可臨組的醫生檢查發現,沒呼吸了。
他的隊友不肯放棄,嚎哭著跪在地上給他做心肺複蘇,那是一張年輕的臉,被火烤的通紅,裂出無數血絲。
而他們的戰友們,還要迅速往裏衝,仿佛他們的生命不是命似的。
“你們別進去了!讓它燒吧!別去了,會死的!”小南崩潰了,大聲哭喊。
這一喊,更多的人衝消防員喊起來:“別去了!讓它燒吧,別去了!”
消防員們充耳未聞。
每個人都麵色沉重,心知凶多吉少,
可誰都沒有辦法,沒了辦法,火一直在燒,不停下來,總得有人去把它攔住。
能怎麼辦呢?
他們的戰友已被困火場,奄奄一息等待營救;
而背後是更廣闊的居民區,放任不管,後果不堪設想。
若是他們都不去,誰去呢?
那墨藍色消防服上的黃色警示線刺痛著許沁的眼,她突然朝他衝過去:
“宋焰!”
宋焰正準備進火場,聽到許沁的聲音,始料未及,回頭時狠狠一怔。
她頭發上臉上覆著煙灰,白大褂上全是血跡塵土,望著他,表情執拗而恐慌,語速極快,
“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做了一個夢,爆炸了,就是這棟!”她仇恨地用力指那棟樓房,眼睛卻盯著他,恨死了,“就是這棟!就是這棟啊宋焰!我……”
她張了張口,說不出,再度張口,“我……”
求你別去。
會死的啊!
求你不要去!
求你不要丟下我。
晶瑩的淚水湧上眼眶,她死死含著,搖一搖頭,什麼也說不出口。
宋焰眼睛通紅,他一臉的傷痕,臉頰和嘴唇都是幹裂的:“許沁……”
他無話可說。
許沁望著他,一聲沒吭,她咬著牙,下一秒,眼淚瘋了般嘩嘩直流。
你死了我會跟你一起的,絕對!
她用力看著他:“宋焰,你帶我一起死吧。如果你會死,帶我一起死吧!”
他狠狠一震,眼中出了淚霧,卻很快被滌蕩的熱空氣蒸幹:
“我會回來找你。”
時間緊迫,他沒有安慰,迅速轉身離開:“走了。”
竟是這樣,匆匆一別。
許沁立在原地,潸然淚下。
呆站數秒,猛然發現視線中已沒有他的身影,她慌忙回頭搜尋,卻隻見他消防服上的警示線在火光中閃了一下,消失了。
那一刻,許沁突然不哭了。
她迅速抹掉臉上的淚,返身大步回到陣地裏去。
害怕,恐懼,擔心,悲傷,所有個人的情緒在這場浩蕩的大火麵前已不值一提,做什麼都是於事無補。
在心裏喊出那句話的瞬間,她就不害怕了。
無論這場火結局如何,她和他的結局都已注定,隻有在一起,沒有別的選項。
等天亮,是生是死,她都會和他在一起。
有了這個認識,便無所畏懼了。
她迅速收拾心緒,和自己的同事們一起投入到了工作中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度過,更多的消防車碾著廢墟開進廠區,時不時仍有爆炸聲傳來,仍有傷員被送出。
許沁忘了這幾個小時是如何度過的,腦子像是麻木了,機械地浮現著讀書時課本上的內容,仿佛要將畢生讀醫之所學在這一晚用盡。
噩夢持續了整整一晚。
天快亮的時候,火勢終於被抑製,漸漸轉小。
漸漸,大片大片黑色的廢墟浮現出來,黑煙繚繞。是終於勝利的標誌。
終於,一批批消防員從廢墟中走出,回到消防車邊,一個個跟倒下的秧苗一樣癱倒在地,連喝水衝臉都顧不得,直接睡進了灰塵泥地裏。
一撥接一撥的消防員從冒著青煙的火場中走出。
那時,醫護人員的工作也臨近收尾,許沁忙完手中的事,立刻跑去找宋焰。
地上橫著躺著的全是消防員,滿身泥灰,連刺眼的黃色警示條都被灰塵蒙住,所有人都像埋在土中,沉沉睡著。
一張張臉都是陌生,許沁走過一輛又一輛的車,找了好久,終於看到來自十裏台的臉,是那次她在訓練場上點過名的。
她像見到親人一樣跑過去,拿水衝衝他的臉,把他的眼睛洗幹淨。
那孩子睜開眼睛,看到她,疲憊一笑:“嫂子。”
許沁的淚一下湧上眼眶,忍住了:“你睡會兒啊。”
“嗯。”
旁邊傳來動靜:“嫂子……”
許沁回頭,小葛躺在地上,嗓音沙啞:“幫忙……點個名……”
“要是,你忘了,我告訴你。”
許沁點頭:“好。”
空氣裏仍是刺鼻的煙熏味硫磺味。她站起來,看看四周,清一清嗓子,竭力高聲道:“楊馳!”
“到。”虛弱的回應來自她身後。楊馳舉了舉手,半月前在操場上英姿颯爽的人此刻狼狽不堪,應完便閉上眼睛沉睡了。
許沁吸一吸鼻子,在冬日清晨的冷風裏瑟瑟發抖,聲音卻愈發清亮:“葛毅!”
“到。”小葛回答,半闔著眼,等待她念完全員的名字才能安心休息。
可許沁記憶力好,清晰地記得那張表格上的順序:
“李成!”
沒人回應,許沁一怔,心髒狂跳,她四處看,緊張起來,“李成!”
“到。”他在睡夢中被叫醒,應答一聲。
落了口氣,繼續,
“鄒行!”
“到。”
一個一個點名,被點的士兵相繼安心睡去。
點到最後,一個不少。
許沁微微呼出一口氣,
可……
她看看四周,看著腳下七倒八歪的士兵們,另一種恐懼將她裹挾,她微微顫抖起來:
“宋焰!”
沒人回應。
“宋焰!”
所有人慢慢張開雙眼。
“宋焰!”
許沁發慌了,四下望,每個方向都竭力喊一遍,可沒人回應。
小葛緩緩坐起來,
“宋焰呢?!”許沁厲聲問,“你們連長呢?!”
她抖得不成人形,雙手緊緊揪扯著身上的白大褂,心中的恐懼像是一張被拉滿了的弓,即將把她整個人折斷。她淒厲大喊:
“宋焰!”
“到。”身後傳來一聲疲憊而嘶啞的應答。
許沁錯愕一秒,立即回頭。
新年的第一抹陽光升起來了,柔和著灑在冬日蒼茫的大地上,
他站在黑色的廢墟和鮮紅的消防車前,一身傷痕與灰塵,看著她:
“到。”
她愣愣的,孩子般踉蹌地撲上去抱住他,他接住她,將她緊緊摟進懷裏。男人一低頭,淚水簌簌滾落。
一瞬間,所有的悲戚、恐懼、怨恨、痛苦都找到了出口,
她在他懷中,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