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把它還給布摩了,他看見這個一定會很高興,是它保佑你和孩子平安歸來。”
她的聲音充滿憂傷:“在夢裏,布摩的胡子全白了,雪一樣。我很悲傷,我跪到他的膝下,他拉著我的手說:‘女兒,我要走了,到夜郎王那裏去了,夜郎王等著我,我已經有幾百年沒見他了。女兒你快回大寨來啊!’”
王鷹將她緊緊摟在胸前,以減輕她的悲傷,減輕馬車的顛簸。
他說:“我記得你給我說過,夢和現實是相反的。這個時候,我想,布摩應該正在做什麼?可能是在燈下讀經書,也可能去山崖上看星相。”
“不,布摩看星相一定是在零點時候。那時候雲翳散盡,星辰入位,大地人寂鳥靜,百獸安息,地上的信息和天上的信息息息相通,布摩就可以看星相而知自然的變化和世間人物的命運。”
“這,是你總在零點祈禱的原因?”
“隻有在那個時辰,我們心裏浮躁的褪盡,才能向神靈表達虔誠和心願,神靈也才能聽到我們的心聲。”
“你們的神靈是誰?”
“布依的神靈有很多,最高的神靈就是夜郎王。”
馬蹄聲聲,馬車駛向夜的更深處,夜因此更加遼闊,也更加虛無,宛若一個想象的存在。
阿哈把眼睛緊緊閉上。
苦難總會將時光延長,記憶裏,她仿佛已經很多年沒有能夠在這樣的夜裏釋放夢想、舒展呼吸了。
她睜開眼,恍然間,明月大放光明,但見溪流岔道漫漫,浮光耀金,魚躍紛紛,甚至那溪水裏輕柔舞蹈的水草也曆曆分明。水畔野鹿、羚羊出沒,楊柳依依。年青的車夫吹響口哨,聲脆如笛,清亮悠遠,似乎可以傳至森林之巔……
馬車駛過沼澤的邊緣,那覆蓋著金屬鏽的沼澤水麵如銅鏡與明月相輝映。沼澤的那邊是如雲的森林,從那裏飄來腐朽林木的奇異芳香。
置身這樣的環境,阿哈即刻恢複她生理上那些超常的功能,她不僅看見沼澤裏冒出來一個個亮晶晶的水泡,在馬車經過的路旁,她還看見麵目醜陋但略帶羞澀的蛤蟆在青苔上安閑地對他們張望。布依族的傳說中,曾經有不小心葬身沼澤的王子和公主,分別變成了沼澤地裏的蛤蟆和蓮花。蛤蟆晝夜蹲伏在蓮葉之上,守護著那唯一的蓮花。
阿哈輕聲對王鷹說:“找找,如果你在沼澤地裏看見了蓮花,就一定會有奇跡發生。”
沼澤地上籠照著淡淡的水霧,月光下遠遠望去白茫茫。
他親吻她的頭發:“你就是我的奇跡,除此,我不再希求。”
她說:“你聽到了嗎?你聞到了嗎?青草的氣息和唧唧蟲鳴那麼親切,我仿佛回到了童年的世界。”
回憶鋪天蓋地而來。
她想起兒時迷路山中,父親金定在黑夜裏燃起篝火將她帶到回家的路上;她想起第一次在山裏采漿果見到顏如卿,她就在森林邊緣一直跟隨他和雲貴市的那群藝術家,直到他們迷途沼澤,她腰纏青藤頭戴花冠,由密密麻麻的樹枝間倏忽出現,然後扒藤掀木,砍掉無數枝椏,為他們開辟出一條堅實的小路,將他們重新領回蟲鳥歡鳴的溪畔,將他們帶到花溪源頭,麵對阿哈湖萬頃碧波自天邊湧來,天高水闊,水麵金光如劍,他們驚呼著睜不開眼。
她想到了“迷途難返”這個詞。
女人的一生,將有多少次迷途難返?當她離開父母,她可能迷途難返;當她走向男人,她可能迷途難返;當她走向夢想,走向更加廣大的世界……她不可能不走,不可能不離開,在她的身後,總有一雙手,不知要把她推到什麼樣的地方。
她曾經迷途難返,可她終究回到了花溪,終於走到了歸家的路途上,感謝這個趕車的小夥,感謝他那腳步均衡有力的馬兒;感謝王鷹,感謝可娃;感謝夜郎王,感謝布摩……
然而,在經曆了那麼多之後,她還是她嗎?還是布依人的阿哈仙女嗎?
馬車又攀爬了半個時辰,前方出現星星點點萬家燈火,在遙遠遼闊的黑夜裏閃爍。靠山臨水的金竹大寨如遙遠神秘的理想國,在無邊的黑暗中向他們張開了溫柔的懷抱。大寨的身後是高原層層疊疊的森林,黑如雲接入高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