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大師嘶啞地苦笑:“我等……我蜷曲於螢火蟲的軀殼之內,苦挨了兩百年,如果沒有古樹的生命力做支撐,那軀殼早就風化成灰了。我能做到的,隻有這些,無法更多了……”
蒼老聲音歎息著:“他真的不行,因為他的思想中出現了一個摯愛的女人,全部精力都分了一半給那女人,不可能將全部精力集中於‘除魔’這件事。你做的決定,隻會害死他……”
樹大師突然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長嘯,震得關文兩耳嗡嗡作響:“天地雲海、山水草木、漫天神佛明鑒,這是我最後一搏——”
隨著嘯聲,樹洞驟然急速旋轉,如一隻被鞭子猛烈抽動的陀螺一般。關文凝立不動,許許多多的奇怪影像在他麵前高速經過。他睜大雙眼,盡最大努力捕捉那些影像,全身上下所有能夠感知外界一切的器官盡數全力運轉起來,不僅眼睛在看,而且鼻子在聞、手指在摸、舌尖在品味、耳朵在傾聽……
他看到了高踞寶座上的雄赳赳、氣昂昂的王者、騎著金鞍犛牛的美麗公主、披散著頭發的古老巫師、揮汗如雨的工匠、一座座拔地而起的藏族寺廟……
他也看到乘駕黑雲呼嘯來去的魔鬼、翻滾湧動的黑水、肆虐吞噬人類的夜叉、舉手投足間搗毀寺廟和民居的巨型怪物……
他還看到,天空晴碧,四海安寧,藏族人民載歌載舞,向著王者和公主敬酒禮拜。在最後的影像中,巨大的漆黑陰雲正從遙遠的地平線席卷而來,氣勢如潮,無可抵擋。
“在大危機開始前,必須行動,必須全力以赴進攻,把羅刹魔女的複活之路截斷,把大危機掐滅在萌芽之中……”那是樹大師的聲音,也是所有冥冥中不見其麵、隻聞其聲的智者亡魂的聲音。
影像越轉越快,形成無數五光十色的光環。關文目眩神迷,咬牙勉強支撐。
陡地,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感襲來,他站立不穩,向前跪倒。
然後,那些聲音就消失了,飛舞著的螢火蟲也四散而去,不知所蹤。
關文閉上眼,把已經看到的、聽到的內容全部回顧一遍,收藏進自己的腦子裏。仿佛一架注入了全新動力的宇宙飛船般,他覺得全身都充滿了莫名的力量,從未像現在這樣把藏地曆史看得通通透透。
“前輩,您還在嗎?”他試探著叫了一聲,但卻無人應答。
才旦達傑走進樹洞,撳亮了手電筒,向樹洞側麵照著。
“大師,你在找什麼?”關文問。
才旦達傑不答,電筒光柱停住,牢牢地罩住了一小片布滿了蜂巢一般狹小孔洞的樹幹,約有兩個巴掌大小。他用小刀把旁邊的樹皮慢慢剝開,露出了一隻已經幹癟的螢火蟲。因為年代久遠的遠緣故,螢火蟲的肢體已經處於嚴重的風化狀態,呈現出可怕的灰白色,隻剩一隻前爪勾住樹縫,其餘指爪都殘破折斷了。可想而知,如果沒有樹皮遮擋風雨,螢火蟲隻怕早就風化為粉末了。
“這就是樹大師的棲身之地,無論生前地位有多尊崇,軀殼泯滅後,靈魂不過是恒河一沙,一具小蟲的空殼就能裝得下。”才旦達傑的表情莊嚴肅穆,不見一絲笑容。真正的修行者之間彼此尊重,更何況,樹大師是高出他好幾代的前輩,更應謙恭卑微地執弟子禮。
其實,那螢火蟲隻剩空殼一具,體內的脂膏都已經消弭,形如一座殘破小廟。
關文不禁長歎,佛門之中,有“智慧愈高者姿態愈謙卑”的說法,樹大師的靈魂因為固守著除魔消息而不能虹化逸去,遂把自己潛藏於最卑微之地,等待有緣人趕來相見。這種近乎絕望的付出,才是最值得後輩尊敬的。
死亡與虹化都很容易,隻是一睜眼、一閉眼的過程,但長達兩百年的“留守”過程,卻是一種難以忍受的苦苦煎熬。更可怕的是,這種“留守”沒有明確截止日、目的地,可能有結局,也可能到了生命盡頭,仍然一無所得,百般遺憾地死去。如果沒有一往無前的奉獻精神,誰能熬過漫漫長夜?
就在螢火蟲上方未被剝離的另一塊樹皮上,一隻青灰色的螳螂保持著揮舞左前臂大刀奮力下斫的姿態。螳螂與螢火蟲相聚一尺,看這態勢,螳螂隻需縱身下撲,就能準確地斫中螢火蟲的背部,一斬為二,分而食之。隻可惜,螳螂亦遭風化,原本可能是碧綠色的身體化為殘舊不堪的青灰色,完好無缺的僅有那隻左前臂,另一臂加上腹部指爪、背部羽翼全都出現了程度不同的風化折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