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能有幾個錢,她總是把新布給男人做衣服,自己去縫補丈夫的舊衣服。一個娘們家圍著鍋台有啥好歹。為了能有幾個錢,春起摸上幾百個雞子。那個時候不許做買賣,黑燈瞎火她挎著雞崽兒挨門逐戶去央告。回到家,連夜糊豬食、切雞鴨菜,剛上炕去打盹,生產隊上工的哨子也響了。
她把一個女人的全部智慧都用來打發這貧窮的日子上,她放棄了一個女人天性裏那種對美的向往。
前年奶奶病故了,生活開支小了,生產隊又購了錢,日子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她對婆婆越發孝心了。因為她非常敬重婆婆。公公早年去世,她領著兩個兒子伺候著奶奶在苦水裏煎熬了十幾年。貧困生活中的婆婆,練就了一雙辛勤的手,盡管貧窮始終與她為伴,她每天總是笑盈盈的。她的身上,帶著寡婦們很少有的那股韌勁兒。她好像從來不愁吃穿的貴婦人,嘴裏常常哼著她自編的小調兒。每當笑著看婆婆時,她便會放下手中的活計,認真地對她說:“人都好說馬瘦毛長,咱不!咱要人窮誌不短,咱們王家人有一雙能幹活的手。”
大兒子工作在城裏,有一次把她接去,她回來滔滔不絕地對快嘴嫂訴著苦:
“怪不得人們都怕蹲監獄,感情這滋味就是不好受哇!”
前幾天,隊上發動二三線婦女去挑糞,快嘴嫂年輕力壯,自然得去。有一天早上,她剛被叫走,麻興福突然跑到她家,進門就拉婆婆,說:
“大娘,今天有地區裏的領導來檢查,還要這個給咱寫報紙、上廣播,這個還拍照片。大娘,你帶著小孫子去站一會,這個準能上報!”
老人耳朵聾,沒聽清他說些什麼。見他一個勁地拉著她的小孫子,她說了話:“興福啊,俺小猛都六歲了,滿跑滿掂的,不用人抱了。你忙,你的心思大娘我知道。”
麻興福一邊給老人找鞋,一邊大著嗓門說:
“大娘,這個上邊來了大官,你帶著小猛出去站一會兒,他們這個給你照相。”
“別說這個。前年我在城裏你兄弟那,他們兩口子把錢都給人家了,我都沒照那玩意。這死冷寒天的,我拔氣兒都費勁兒,我才不去遭那份罪呢!”她伸手搶過麻興福給她拿來的鞋,擺手拒絕了。
“大娘,求求你到隊房後站一小會兒,這個還行嗎?”
別的話老人都可以拒絕,惟有“求求”兩字,她受不了。她是從苦日子裏熬出來的人,她深知人情的分量。“求求”倆字,她這輩子可沒少說過。家裏沒了男人,孩子小,上有老,什麼事不去求人?今天聽見“求求”,她把自己全給忘了!什麼天冷地滑啊,什麼上不來氣啊,仿佛都是別人的事情。她一手拉著小孫子,一手拄著拐棍,胳膊彎裏還按麻興福的指點跨了一個空筐,蹣跚著向生產隊走去。
她連咳帶喘,好不容易來到隊房後,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隻見隊院子裏呼呼啦啦跑出了一大幫人。等馬天才晃動著巴掌把人們都趕走,一個拿著話筒的小夥子走上前問他:
“大娘,你今年多大年紀啦?”
“六十七啦——”
“小鬼幾歲?”小夥子把話筒衝著小猛。
老人一聽,可吃不住勁兒了。她扔下筐,用手捂住孫子冰涼的下巴,有幾分不樂意地說:“六歲,他不是鬼,他是我的小孫子。”
小夥子皺了皺眉,又問:“大娘,天這麼冷,你這麼大年紀了還來挑糞,你老人家是怎麼想的?”
“我?我上不來氣兒呀,哪還能挑糞。麻興福求我來,這不,我……”一陣劇烈的咳嗽,使她不得不中斷話語。
掃興!小夥子沮喪地收起話筒走了。麻興福不黑不白地挨了馬天才一頓臭罵。想不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竟弄了個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他氣急敗壞地衝著老人一揮手,喊道:
“去!去!快回去吧!”
老人見麻興福揮手讓他走,自己還以為把他“求求”的事給辦完了呢,心裏不覺得有幾分輕鬆。她自言自語地說:“這興福啊,當了兩天的隊長也學會說洋話了,就來這站會兒,也算求求?”
她有嚴重的哮喘病,還沒等到家就跌倒了,就這樣,老人再也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