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陣子,31歲的副刊部主任提山坡心亂如麻。提山坡不怎麼喜歡出遠門,也不怎麼好動。
當然了,並非一開始就有這個毛病,相反,由於從小生長在海濱的緣故,血漿裏有像那海浪一般好動的因子,被海風吹著,瞅準機會便往外跑,越獄而逃似的,完全不顧忌去家多遠。比如,誰能想到,他一個十四歲多一丁點兒的小小少年,會偷偷搖了一隻小舢板到大海裏去尋覓海市蜃樓呢。
長大以後讀了許多書,其中一本叫做《哈克貝利?芬曆險記》,提山坡就納悶自己的故事如何給老馬克?吐溫知道了,並讓他的渤海變成了密西西比河。還給強按了一個洋名字。提山坡想,那個老馬克的好處是他總能讓哈克貝利?芬有東西吃,如果曆險而無饑餓之虞,那將是再美不過的事體了。現在說起來,提山坡的不喜歡出遠門,除了最初的擔心挨餓之外,還有另外的原因。這原因說起來竟是相當抽象,但又魔力不足,那便是與成長俱來的孤獨。
隨著聲音和胡須的日見粗壯,他的孤獨感也日愈增加,當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具備了曆險的能力的時候,卻再也不想去曆險了,什麼險灘漂流啦、什麼飛車過崖啦、什麼遊渡海峽啦,全世界都在挑戰極限,惟獨他卻不為所動。而這與膽怯無關,似乎與某種不可見的惰性有關。曾經許多回對自己的變化感到吃驚,也曾經許多回對自己的孤獨感到恐懼,後來漸漸地就對這一切安之若素,隻剩下一種不倫不類的麻木。他發現麻木是一種非痛即快的感覺,某種意義上,簡直跟幸福相差無幾。
對了,提山坡現在最關心、最需要的是幸福,除非與幸福有關或可以使他聯想到幸福,否則他寧可呆在家裏。讀書、看報、看電視。出遠門他嫌麻煩。他不願意讓自己太麻煩。報社裏的給水係統壞了一次,別人都願意到對麵文聯大樓去方便,既獲得輕鬆又消磨了時間,一個上午方便兩次不算多,名正言順,而兩次下來基本上就到下班時間了。但是報社與文聯大樓之間橫隔著一條馬路,提山坡嫌過馬路太麻煩,本來說自己屬魚的提山坡寧可不喝水,有了尿意寧可一直憋到回家後再方便。
總之,提山坡是有點惰性的。
在這一點上,耿豔紅與提山坡很是不同。她的腿或腳像一雙永恒的輪子,需要不停地轉來轉去,跑來跑去。在工會,清閑無事,人家都喜歡辦公室裏呆著,聊天、飲茶、看報紙,她卻經常要求下基層,鼓動各單位的一些文藝細胞到生產一線搞演出啦慰問啦,樂此不疲。業餘時間便拿來練歌。當歌星一直是她的一個夢。她的手袋裏沒有香水啦唇膏啦之類那些別的女人常擺弄的小玩意兒,除了詞曲就是五線譜,預備上下班的路上用,碰上人多就光哼哼,人少或沒人就一揚歌喉,回了家更旁若無人地直入高音部:
——“我愛你塞北的雪”。
——“珠穆朗瑪”。
——“青藏高原”。
唱得提山坡經常產生孤獨的雪域高原上有一隻瑟瑟發抖的鳥兒在哭泣的幻覺。
拜托,能不能讓我的耳朵放個假?提山坡說。
你嫌我吵你了是不是?你一個人過倒是不吵,有本事你可以一個人過呀!你明明知道我必須歌唱,歌唱是我的生命,可非要跟我鬧別扭,你到底算不算一個男人呀?
歌聲戛然而止,調門兒卻停留在高音部了。這要是在以前,聽她來這樣的詞兒,提山坡不由分說就會將她摜到床上或沙發上,幹得她哼哼唧唧地叫喚,讓這個小女人看看他究竟算不算一個男人。也順便讓她記住他高大與威猛的形象。可是現在提山坡對此全然沒了興趣。他覺得耿豔紅已經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妻子,或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女人,而是一個隻需要吃飯睡覺然後歌唱的怪物。如果說他曾經異想天開地以為這是耿豔紅的可愛之處,也是自己作為耿豔紅的丈夫的幸運之處,那麼經過這麼多年的洗禮與震撼,早就膩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