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醫院,在人流湧動的街道上如行屍般漫無目的地行走,頭上滾熱的火球炙烤著大地,烘得地麵就像個大型烤爐。從眉尾滑落,銜掛在顴骨處的汗珠正在為即將滴落的粉碎做最後的垂死掙紮。唐以安將原本就已解開領口處兩顆紐扣的白色襯衫再解開兩顆,煩躁地點了根煙叼在嘴裏。路邊穿著超短裙工作服的女子在他經過時殷勤地遞上宣傳海報,唐以安遊離般無視周遭所有的人、所有的噪音,空洞無一物般的黑瞳深邃得看不見底。
今天中午,唐以安在醫院病房裏哄許秋瑤入睡,她的體質本就淺眠,最近因為病痛更是無法安睡,蒼白憔悴的臉上毫無血色,眼窩也愈發凹陷,唐以安每每看著都心疼不已,恨不能自己代她受罪。
好不容易哄許秋瑤睡著以後,唐以安就被主治醫生叫到診室談話。談話的過程中,他攥緊的手心因為醫生的蒼白話語絕望地掐出了血絲。當醫生說到讓他事先做好心理準備時,他差一點就不受控製地暴走,想要揪起醫生痛打一頓。
唐以安用手臂遮擋住頭頂肆意的強烈光線,太陽太過耀眼,就連眼睛都流出了汗水。唐以安感到一陣眩暈,他踉蹌幾步,手肘抵住粗糙的牆麵撐住即將脫力的身體。他弓起身子,蹣跚進入距離不過十步的無人巷裏,找了個陰暗處靠牆抱頭蹲坐。他的肩膀微微顫抖,抽泣聲很細,細到連自己都聽不清楚。心好痛,痛到連身上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的抽搐都能清晰感覺得到。
他身為律師,每天都在見證別人的不幸,他所能做的,就是給予不幸的人們安慰以及希望。
不幸,他也曾深切經曆過,哥哥死時冰冷似雪的體溫現在想起都還是會驚恐得不寒而栗。死亡很簡單,接受死亡的到來卻是如淩遲般令人生不如死。
唐以安敲開陸鳴辦公室的門,徑自走了進去,將手裏的白色信封遞到陸鳴的辦公桌前。陸銘抬起頭憂傷地凝望著眼前的好友。
自許秋瑤住院才不過幾天的時間,唐以安整個人就已清減了不少,從陸鳴坐著的角度能夠清楚地看到他下巴上細黑的胡茬子。
陸鳴拿起白色信封,他並沒有打開,而是伸手遞還給主人,“不需要辭職,就當我放你長假,多久都行,如果有什麼我能幫到的,你一定要跟我說,等她病好了,一切都會照舊如常,一定會的。”
唐以安看著多年的好友,心存感激地點頭。
午後的陽光火辣辣地揮灑在大地上,許秋瑤盤腿坐在樹蔭下,頭靠在唐以安的肩上,細數來來往往的行人。
每天都有許多的人在名為“醫院”的地方匆忙劃下短暫的句點,每天又有許多的人在名為“醫院”的地方開始漫長的試煉曆程,而時間賦予我們的,則是點綴這既短暫又漫長的人生的權利。
“以安,你看我是不是變醜了許多?”
唐以安歪過頭,用臉頰溫柔地摩挲她的黑發,“不會,還和以前一模一樣。”
許秋瑤笑著抱怨:“你在逗小孩子開心嗎?”
唐以安也跟著笑出了聲,因為笑得太過誇張,眼角泛起了濕潤,“誰說你不是孩子呢。”
許秋瑤伸長雙腿,慵懶地躺下,頭枕在唐以安結實的大腿上,她烏黑柔亮的長發不停地遊走在唐以安的指縫間。
“秋瑤,累了的話,就睡會吧。”
許秋瑤閉上眼睛,感受清涼的微風穿過身體的舒適感,“這裏要是老家的醫院就好了。”
唐以安困惑道:“嗯?為什麼?”
“因為一切都是從那裏開始的,是不是也該從那裏結束呢。”
許秋瑤因困倦而變得空洞悠遠的聲音,似回音一般盤旋在唐以安的耳際。他忍不住責備道:“別說那些不吉利的話,那裏的技術有限,我是不可能答應讓你回去治療的。”
“嗯,我知道,我不過是隨便想想罷了。”
“想也不能想,等我把手頭上的案子交接完,我們就馬上飛去德國。”
許秋瑤抬起手心覆蓋住頭頂上的手背,明明是炎熱的九月天,他的手卻冰涼刺骨。
“以安,你不必害怕,我不會死的,雖然以澤哥會覺得寂寞,但,我還不想死,想要陪在你的身邊,一直……一直……”許秋瑤的聲音越來越小,呼吸聲越來越均勻,她陷入了夢境。
再次久違了的夢境裏,卻是另一番不同的光景。每天都會走過的那條街道,枯枝長起了碧綠的嫩葉,蛋黃般圓潤的旭日如春筍般緩緩升起,曙光漸漸明朗,她看到了那個每天都會坐在前麵踩著單車的身影轉頭對她微微一笑。這次,霧氣散去,她終於看清了他的模樣。
病房裏依舊每天都會有前來探望的親友,時而平靜,時而吵鬧,寂寞與快樂伴隨著不安與惶恐,羈絆越是強烈,壓在許秋瑤肩上的使命就越是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