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卻生氣了。將茶盞“當”地擲到茶桌上的那一瞬,他似乎再也壓抑不住他的怒氣。我詫異,看著滾燙的茶水從搖晃的間隙灑了出來,他身邊的橘也在瞬間變了臉色。
我卻沒有反應過來這到底是為什麼。
但是他卻沒有反對。他接受了,然後站起來,望著我一步步走過來。眼中的冷伴著他強自扯出的笑,輕摟住了我的腰:
“聽到靈兒的決定,我真是太高興了。有妻如此,夫複何求。”
我不自然地想要避開這親密的動作,他不讓。我看了看他身後的橘,然後再望向他,他仍然如同不知這是什麼意思似的笑:“這件事能這樣了結許是最好的方式。你也將永遠是我最好的賢內助。”他笑著說:“噢,對了,我們許久沒去放生池了。靈兒,我記得你最喜歡那裏,今日我們便去遊一遊罷,好嗎?”
他也沒有給我拒絕的機會,便攬著我旁若無人的離開。我怔怔地跟他出了門,他的怒氣、焦灼、浮躁和很明顯的做戲都在瞬間浮了出來。
我反複地想著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接著乘上車輦,我同他一同往西市的方向行去。半晌,我終於解釋道:“元珪,我這麼做是在為你我贖罪。”
“……為什麼?”
“因為……我不希望你成為奸佞小人,毫無道德的偽君子。我愛的你不是如此,他應該很完美。”
他靠在車廂上怔了怔,然後苦苦地笑了出來:“是啊。我的靈兒是那麼喜愛追求所謂的完美。”
這樣的話聽起來有些像諷刺。我的心顫了顫,回過頭去望著他,仿佛又看到了他不為人所知的一麵。
途中,突然遇到了他的朝中同僚,他喚人停下馬車,然後步下車去,與同僚寒暄。我自車簾的縫隙間悄悄地望著他的一舉一動,然後又赫然發現他的談話中的氣定神閑、舌燦蓮花,神情成熟得不比他對麵的那個中年官員遜色半分,活脫脫一個傳說中八麵玲瓏的官員模樣。
他變了。我怔怔地想著。記得以前,他在麵對交往寒暄時,雖然穩重機變,卻從沒有如此的感覺,這一句句話說得如此流暢,哪怕有一些明顯是恭維話,若是讓我說起來,定會臉紅的話,他也能說得那麼煞有其事的自然。
不禁苦笑。放下那小小的車簾,他的進步很快。
而我也開始在後來的閑暇之餘,時常會幻想再過十年、二十年之後,元珪會像什麼樣……?會不會變成一個真正的君子呢?或是越發的道貌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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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把管家手中管理府事的權利接過來之後,事務便忙了許多。和元珪的關係也因我刻意的疏離而變得有些生遠。哪怕他對我仍是好的。雖不若先前般耳鬢廝磨、朝夕相對,但仍算得上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而讓我意外的也是他和橘的關係,似乎在無形間也親密了不少,儼然如同曾經對我一樣。
也對,冷落得久了,感情也會變淡的吧。
但也會有難過。夜間想起自己的婚姻和愛情,會不覺落淚,而汪婆婆此時也成了我最親近的仆人,她幫我罵元珪沒有良心,同時也安慰我,幫我拭淚,我也連忙幫元珪說話:“不、不會的。他這麼做很好,這也是橘應該得到的。”
是的,我就是這麼告訴自己的。這樣一想,心情也恍惚間不那麼難過了的樣子。
一年過去,當我都習慣了這一切的時候,沒有想到的是一夜飯罷,元珪會立即拉住我的手。這是長久以來都沒有發生過的。他望著我,似有若無的笑意掛在嘴邊,眼角是詭秘的笑意:
“靈兒,今晚我留宿在柔條閣罷?”
我詫異。但也沒有什麼理由拒絕,而且在心裏我也偶爾希望他留下的,於是我和他一同回了柔條閣裏。
我沒有問他為什麼突然想留宿我的柔條閣,隻是給他傾了茶水後便去案邊開始我每日都親自完成的拭琴。他走過來,也突然如過往一樣拾起琴布同我拭琴,然後說:“靈兒,你看我已日日與橘同處一年了。”
“嗯。”
“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如今橘經久不孕,吾也不能不稱汝賢矣,然……”他回過眼來,望著我,仍然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望著他,怔了怔。當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之後,心也陡然微酸。隨即點頭道:“是。過幾日我幫你找幾個年輕漂亮的姑娘來。不過……”我想了想:“也不宜太多罷?兩個應該夠了。”
他卻沉默了。
我繼續拭琴,一邊也看看他。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隻是突然間他似乎不開心了,或是又有了什麼煩心事。然後他徐徐歎息:“你幫我選麼?你要怎麼幫我選?”
這句話說得何其疲憊,我回過頭去問:“怎麼了?累了麼?我這就去讓人給你端水來,洗漱之後便早些入睡罷。”
他沒有說話。我站起來從席上沿下階而下,穿上木屐到門側,喚來汪婆婆讓她命丫鬟去打洗腳水。他的聲音卻又陡然響起,冷冰冰地不帶什麼感情:
“不,我要洗澡水。”他高聲命令道:“汪婆婆,給我與夫人兩人以足夠的洗澡水。”
我詫異地回過頭去,他從琴側走來,看著汪婆婆應命去張羅,便緩緩在廳裏徘徊。
我一直望著他的身影,心裏不知是什麼感覺。而原以為他隻會是一直這樣徘徊下去,卻突然間一切停止,他走到了我的麵前:
“敬順之道,婦人之大禮也。”
我怔住。望著他不悅的臉,又感覺到了一層新的隔閡與陌生,在陡然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