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震賢在屋裏聽得清清楚楚,連忙出來問:“前幾日我還給她把過脈,明明是好好的,怎麼忽然就會這樣?”
那傭人見了殷震賢,喜出望外說:“見了您,我們小姐就有救了!小姐身體一向還好的,不知是這兩天吃壞了肚子了,還是怎麼了,上半夜的時候還好好睡下的,忽然說肚子疼,又說身上涼,然後就血流不止。小姐說了,其他醫生都是沒用的,隻有殷公子能救她的命。”
殷震賢連忙準備了防止血崩的藥材隨身帶在身上,忽然發現那傭人的眼睛遊移不定,不敢直視他,似乎是心懷忐忑。殷震賢心想是不是泓四出了事?這些人設計來陷害我?想著回到屋裏帶了一些竹釘暗器放在身上,這才跟著來人出去。泓四住處已然去過兩次,熟門熟路。傭人開了門,殷震賢順著樓梯就上去了。他擔心會有歹人埋伏,所以推門時候向後麵躲閃兩下,提防有暗器出來。然而門被打開了,裏麵卻鴉雀無聲。
殷震賢一躍跳了進去,錦幕低垂,珠簾淙淙,床上臥著一位病美人,正是泓四。殷震賢一看泓四,臉色雪白,氣息奄奄,嘴角有血,生命已經危在旦夕。殷震賢上前拉住問道:“泓四,出了什麼事?”
泓四已經無力說話,聲音低低地,將內衣朝上揭開,隻見身上青紫淤黑,明顯是遭受過嚴重毆打。泓四說:“快離開這裏。我已經沒命了,他們會陷害你的!”殷震賢含淚拉住說:“我知道他們的陰謀。可是我怎麼能擔心自己名譽有損而置你不顧?他們毆打你導致內髒出血,是誰做的?茂仲景嗎?”泓四慘笑道:“他們知道是我泄的密!我知道他們會發現我的……”殷震賢痛心懊悔道:“都怪我沒有保護好你!我早應該把你救出去!姐姐,我太自私了,我忽視了你,我本來可以把你救出去的!”泓四輕輕說:“我第一次看見你流淚。我沒有想到你會因為我流淚!”
殷震賢輕輕握住泓四的手說:“泓姑娘,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後悔多痛!”
泓四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喃喃說:“泓姑娘?你叫我泓姑娘!我一個煙花女子,人前盡繁華,背後空辛酸,有誰是真心看待的?如今得到殷公子的一份真情,我也應該知足了!”殷震賢握住泓四的手說:“姐姐,你冒死送信,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我也是敬你三分!”泓四輕歎道:“我六歲被賣到書寓,十二歲開始接客。巧伺人意,迎來送往,不知見識過多少男子。心裏最愛的不過兩個人:一個是多情溫柔的褚公子,一個是風華絕代的殷公子。若比起來,褚公子情多而濫,惟有殷公子在我心裏更高一些。我一直還記得,你救我的那天晚上,你睡在我的床上,安安靜靜的樣子。我現在也想睡了,我感覺好累……”
殷震賢聽了這話,心都碎了。隻聽泓四斷斷續續說:“殷公子,抱抱我,我好冷,好害怕……可能我要死了,我不想孤孤單單地走,你抱住我,讓我心裏有個伴兒。”
殷震賢上前去,將泓四輕輕放在自己的懷裏,用體溫去暖她。泓四靜靜地躺下了,合上了眼睛,說:“真好!殷公子……”
殷震賢想起自己中毒的那天夜裏,泓四夜不成寐地照顧他,用勺子一口一口喂他水喝。而自己對這個女子又做了什麼呢?嫌棄她?躲避她?甚至將她精心送給自己的絲帕也丟在塵埃裏。自己辜負了這顆心,辜負了這位溫柔多情的女子呀!殷震賢緊緊抱著她說:“你要喝水嗎?你還好嗎?”
泓四已經迷迷糊糊睡著了,或者是昏迷了,殷震賢不時聽見她痛苦的呻吟。天將微明的時候,他聽見泓四斷斷續續地說:“這裏太冷了,也太黑了,我想看看太陽,好溫暖,好亮…………”
殷震賢抱著泓四向門外走去,他感到泓四的手忽然直直地垂了下去,很重很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眼淚在他的臉上縱橫,他抱著泓四出門,感覺有一道溫煦明亮的太陽光迎接著他。他緊緊抱著泓四,說:“不會冷的,泓姑娘,不會冷的……”
密密麻麻的的閃光燈對著殷震賢,他緊緊抱著泓四,滿臉都是淚水,他不知道自己和泓四為什麼總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第一次是這樣,第二次也是這樣,現在,這是最後一次了!泓四死了,帶著她傾國傾城的容顏,帶著她對這世界的滿腹幽怨,睜著眼睛離去了。
天空似乎下起了雨。是冬天沒有離去的雨,還是春天初至的雨?殷震賢漫無目的向前走著,看著泓四柔軟美麗的飄帶在風裏飄搖。他想起了泓四送給他的那方絲帕,繡著一個大大的“殷”字。那絲帕也是泓四的心,可是被殷震賢輕輕地拋棄了,拋在哪裏了?在風裏,在雨裏?還是在哪一個落紅陣陣的園子裏?風裏有個輕輕的歌謠,還似泓四那樣呢喃醉人的婉轉柔音,在殷震賢耳邊輕輕地吟唱——
微雨燕雙飛,落花已老去。還似小蘋初見時,數度約君君來遲。辜負了,妾心意。淚水沾花風來去,人向何處棲?
香魂一縷縷,花間斷腸句。從今何處覓仙影,隔山隔水隔煙雨。
空有恨,郎自棄。此恨從來難擷取,人歸何處去?
殷震賢抱著泓四來到南浦邊上一片花草繁茂之地,親自下手為她挖出一塊地來,喃喃地說:“泓四姑娘,我希望來生你會投胎到一個無憂無慮的富貴之家,讓你輕盈地坐在秋千架上,頭上帶著花,高高興興地度過每一天;我希望你能找到一個可心如意的郎君,紅袖添香,一起吟詩賞月,品茶飲酒,過著世外仙人的生活。你這一生太苦了,也太累了。你聽我的話,好好歇著吧。安安靜靜地躺在這裏,好好歇著吧。”
殷震賢親見泓四死在自己懷裏,想這女人生得傾國傾城的美貌,卻活得痛楚,死得無辜,越想越可憐,越想越難舍,悲痛慘怛,意誌消沉。泓四在上海灘名氣很響,一夕之間明星隕落,嬌花凋零,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強烈反應。有說因情變而死的,有說因情仇而死的,眾說紛紜,總少不了一個“情”字。因為泓四死在自家私宅裏,當時眾人目睹殷震賢抱著泓四的屍體出來,所以聚焦點都在殷震賢身上。工部局治安處的人來調查了幾回,要殷震賢說個清楚。殷震賢將那晚傭人來請的話說了一遍,再找那個傭人,卻早已音訊全無、消失不見了。
鄭一茹和褚敏瑜跑到了浙江鄉下一處地方躲避。每天派人打探上海灘的情景,得知了泓四暴死、殷震賢難避嫌疑的事情。褚敏瑜哭著說:“這件事情再明顯不過了!泓四因為給我報信被他們害死了!殷震賢被他們借此栽贓。哪有殺了人不逃,還和死人在一起的?”鄭一茹說:“正因為我們知道內情,所以知道殷公子是被栽贓陷害的。外人又如何知道?”於是打電話給父親,將內情說上一遍,請他代為周旋。鄭老爺子給鄭逸傑說了,找了工部局的人,將此事壓下。這巧這個時候上海灘形勢突變,孫傳芳的軍隊連打敗仗,連司令部一起退到南邊去了。公眾的注意力已經顧不上風花雪月,人人自危,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藤下一郎和茂仲景的秘密軍隊在上海灘不斷製造事端,搞暗殺,和馬仲麟的部隊內外接應。不多時,孫傳芳部隊撤出,馬仲麟的部隊逐漸控製了上海以北,包括虹口在內的公共租界也都被馬仲麟部隊控製。上海北麵和西麵的城門也被荷槍實彈的士兵嚴格把守盤問,百姓進出上海都要走南門和東門。殷震賢本來還想乘著夜幕回昆山,可是念及三雅園無人照看,不能放心,就留在上海觀看動靜。這天黃昏出門散步,忽然拐道裏閃出兩個人影,殷震賢一驚,卻原來有些麵熟。那人抱拳說:“殷公子不認得我了?我是陳三兒!”
原來就是當初打劫鄭一茹被殷震賢教訓過的陳三。因為殷震賢對他有恩,所以多次來找過殷震賢。殷震賢驚喜道:“怎麼不認識?上次我運送貨品,還多虧你碼頭上那幫兄弟!你如今過得怎麼樣了?”
陳三兒說:“公子!我們弟兄在碼頭上出苦力打下那片地盤,日子還過得去。如今碰上打仗,朝不保夕,也就混個日子算了!常言說:‘有恩不報非君子’,我們就惦記當初遇難時公子對我們的幫助。今天找您,是有句話要說……”
殷震賢問:“是什麼話?”
陳三兒湊到殷震賢耳邊說:“小爺!這件事情我們不知道怎麼說?說了也不好,不說了也不好。反正我們就說了,好不好您來定奪!”
殷震賢道:“你怎麼這麼囉嗦?”
陳三兒幹笑兩聲,這才說道:“殷公子,我知道有個叫石雲卿的,和您是不是朋友?我的兄弟說他經常出入中醫學校,似乎和你們很親密。這句話我說了您別介意:我有個弟兄有一次看見他在打電話,說的都是哇哩哇啦的日語。我覺得這事情很詭異,所以特地來通知您一聲。我是也說不上來什麼,隻是有點懷疑他對你不利,您自己提防些。”
殷震賢聽了這話,心裏從裏往外打了一個激靈!心中隱隱藏著的疑問忽然被點中了一般,汗都差點冒出來。他點點頭說:“陳三兒,謝謝你還惦記我!”
陳三兒笑著說:“您看您客氣了不是?我也是想為您盡點心不是?”
殷震賢告別陳三兒,自己往回走,心裏一怵一怵的。他想回去理理思路。玉胭脂被救的事情是一個深深的疑問,他因為這件事情感到隱隱不安。而這裏麵的謎底,也許就在陳三兒剛才的話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