傭人按照吩咐,到中醫學校的診所來送帖子。剛好此時玉胭脂身體未愈,眾人吃了晚飯,都一起在花園裏閑坐,陪著玉胭脂說話。偏偏這時泓四的帖子到了。送帖子的仆人交代說:“我們泓四小姐說了!這次病得厲害,請殷公子無論如何要今天晚上過來一趟瞧瞧。”
殷震賢當著眾人麵聽了這番話,著實有些尷尬。玉胭脂說:“你是醫生,病人來求焉有不去之理?還是去看看為好!”徐英若冷笑說:“哼,還用姐姐費心。這樣的花帖子賢哥哥再沒有不去的道理,上趕著要去呢!如今做出這忸怩姿態,隻不過擋住我們的嘴罷了。”殷震賢將帖子揣在懷裏說:“你們稍等,我去去就來。”跟著那傭人去了。玉胭脂說:“英妹妹這嘴也太厲害,你沒見你哥哥臉都白了!以後嫁人也這樣說你的夫婿,恐怕你夫婿一惱,問你個‘七出之罪’休掉算了!”眾人都笑起來。英若急了,說道:“玉姐姐也太沒分寸,做什麼都是能忍能讓的,落一個有涵養、有德的好名聲,最後還不是苦了自己!”玉胭脂聽這話說到要緊處,低頭不吭了。
石雲卿悄然出來,對著一天碧藍,由不得輕輕歎了口氣。閔采臣問:“石公子有什麼感歎嗎?”石雲卿說:“我常聽英姑娘說殷公子兒女情長,愛人愛得糊裏糊塗,不知自己需要什麼?我是清清楚楚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卻隻能遠遠望著我心愛的人兒,望著她的花朵自顧自地開放,卻從來不肯多看我一眼。”
閔采臣心裏想道:“你隻能遠遠望著,還能對人說出來。可是我心裏的這份愛,卻隻能深深藏在心裏,連說都不能說。若論愛得苦,我比你更苦,比你更沉沉地沒有希望。”
眾人在院子裏等殷震賢回來,竟等了許久不見回來。這時已漸漸入夜,寒氣上升,眾人都有些受不住。閔采臣說:“英姑娘、玉姑娘,你們早些休息吧。就留我和石公子在這裏等待。”
徐英若說:“說是去去就回來的,這麼久不見人,會不會出事呢?真是急死人了!哦,去會上海灘最美的花國大總統,自然‘春宵一刻值千金’…… ”
閔采臣笑道:“你賢哥哥不是那樣的人。你快去休息吧。”
兩個人又等了一個時辰,還不見殷震賢回來。閔采臣有些沉不住氣了,到門口張望了好幾次,才見殷震賢急急回來了。閔采臣問出了什麼事,殷震賢將泓四秘密報信的事情簡單說了,說:“我已經通知褚敏瑜。褚敏瑜說現在形勢難料,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到蘇北去了,駐守在上海的軍隊也隨時準備撤退。一旦日本的秘密軍隊行動,自身恐怕有危險。何況妻子快要臨產,所以趁著暗夜先找地方躲避去了。其他的同事也一一通知到了,所以現在才回來。”閔采臣稱讚道:“泓四隻是一個煙花女子,竟然有這樣的情分,真真令人敬慕!”
誰知幾個人在這邊說話,夜風襲過,後院似乎有異響。幾個人連忙往後麵跑,隻見玉胭脂和徐英若住的房間房門開著,連忙喊著衝進去,隻見玉胭脂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徐英若已不見蹤影。殷震賢魂都嚇丟了,口裏叫著“英妹妹”,順著風聲趕過來。閔采臣對石雲卿說:“看護玉姑娘!”跟著也出來了。兩個人一前一後跑了許久,並不見徐英若的影子。靜下來聽聽風聲,似乎在某處有打鬥的聲音,順著聲音又摸了過去。隻見一個身材偉岸的俠士和一群黑衣歹徒正在廝殺。那些歹徒個個用的是東洋刀,凶神惡煞;義士看上去已經身受重傷,一隻胳膊已不能用,僅用剩下的單臂與強敵搏鬥,正是左宇飛。殷、閔上前衝入,刀刀凶狠,殺了幾個。剩下的見勢不敵,將裹挾的徐英若放了下來,掙紮著四散跑脫。
左宇飛渾身是血,深受重傷,身體有些支撐不住。閔采臣連忙衝上去扶住,問道:“你怎麼在這裏?”左宇飛說:“我刺殺馬仲麟受了重傷,正準備回家,不想路遇幾個可疑的人裹挾著一個人。我仗義相救,不想卻是英姑娘。”殷震賢說:“趕快回去說話吧。”幾個人方才回來,玉胭脂和石雲卿已經在焦急等候。左宇飛傷勢很重,閔采臣連忙為他包紮療傷。左宇飛簡要地說了兩句:“馬仲麟防範太嚴,我連殺幾個衛士都不能近身,給他預備的毒箭也被衛士擋住,隻有最後一支‘彈指紅顏老’射入他的左肺。雖然不能讓他一箭斃命,但是……”
閔采臣說:“我記得《搜神記》上記載有這個‘彈指紅顏老’,能夠潛伏在身體內部,隻要他喝下紫蘇葉和蘇合香混合的酒,體內的毒就會隨著芳香散布於七竅之內,瞬間毒發而死。”
左宇飛點頭說:“師兄真是博聞廣記,見識非凡。”
殷震賢說:“左師叔身受重傷需要療養,上海灘的形勢也不穩,玉姑娘剛剛脫險,英姑娘又險遭暗算。不如我們暫且到昆山躲避,等上海灘形勢好些再做決定。”
閔采臣點頭說:“我正有此意。”於是收拾行李,一起奔昆山來。石雲卿說:“我還沒有去過昆山,不知能否和你們一同前往?”殷震賢說:“大家朋友一場,你又和我們一起共過患難,當然一起才好。”到了昆山,見過閔姊,牧芷蘭已經有七個月身孕,滿麵含羞來見眾人。閔姊特地在後院安靜處給左宇飛、閔采臣、石雲卿各自安排了住處,讓玉胭脂、徐英若住在隔壁,互相照顧。殷震賢則住在前院,牧芷蘭還和閔姊住在一處。
住了兩日,殷震賢心裏總覺得七上八下,惶惶不安。這天報紙送過來一瞧:果然馬仲麟的部隊已經打過南京,攻到上海灘來了!孫傳芳的部隊一直撤退到上海南部。殷震賢想:如今形勢這樣,盛王爺死後,鍾素素不知如何度日?三雅園的戲還能不能開場?還有泓四,她冒著風險給褚敏瑜送信,倘若走露了風聲,她會不會很危險?還有中醫學校,師傅不知怎樣了?不如將老人家也接到昆山。想來想去,還是去探個究竟為好。於是和閔采臣商議。閔采臣說:“上海那邊畢竟有那麼多事情,不如你就過去看看,有什麼消息再回來通知我們。”殷震賢就和眾人說明,獨自一人回上海去了。
殷震賢到了上海,先去褚敏瑜住處遠遠望了望,沒有見到什麼異常,這才轉道到盛王爺府上。隻見大門緊閉,扣了許久,才出來一個傭人,認得殷震賢,問他有什麼事?殷震賢問道:“府中各位太太們、還有孩子們可安好?”傭人道:“托公子福,辦理了盛王爺的喪事。田產地產賣了許多,分給各房,日子還過得去。勞公子費心想了!”
殷震賢心裏惦記鍾素素,不知道她如今有何打算?但是這話卻無法啟口。殷震賢往裏麵望了望,庭院深深,層層疊疊,隻能看見幾個傭人在掃地。殷震賢隻得硬著頭皮說:“我有一事想見見八太太,不知可方便?”傭人脫口道:“八太太今天出去散心了,恐怕還不在府裏。”殷震賢隻好告辭出來,一個人泱泱不樂回去了。
此時鍾素素就站在門樓上麵的廂房裏,看著殷震賢漸行漸遠。鍾素素心高氣傲,原想嫁給盛王爺有個終身的依靠,誰想家中出了這樣的橫禍,一下子倒了靠山。遠遠看見殷震賢過來,已事先吩咐傭人自己不願相見。殷震賢低眉垂頭回到中醫診所來。錢半臣正在藥房,看見殷震賢說:“你到哪裏去了?我一看你們人影都沒有了,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正提心吊膽呢!”
殷震賢說:“局勢不好,我讓他們回家去住些日子。正要給大師兄說一聲。師傅怎麼樣了?”錢半臣說:“師傅還好。每日喝茶散步,就是惦記你。”殷震賢這才放心說:“我沒有照顧好師傅,也沒有照顧好診所,多虧你大師兄在這裏勤勤苦苦操勞。”錢半臣笑著說:“我也就做點勤勤苦苦的事情。你為三雅園做的事,整個上海灘都在傳頌。你才是真正的英雄義士,師傅也一直以你為豪呢!”
殷震賢笑笑說“有勞大師兄了!”正說著,看見巫繼臣和蘇媛並肩一起走了進來。殷震賢說:“巫師兄,你們喜結良緣我也沒顧上祝賀,這段日子真是忙壞了!”巫繼臣說:“不用客氣,你為三雅園做的事,整個上海灘都知道!我們都為你感到榮耀呢!”
錢半臣泡了一壺碧螺春茶端上來說:“你們倆也忙得很,不肯到我們這裏來歇歇腳。來!先喝點茶。”
巫繼臣說:“說來慚愧,也不知道在忙什麼,竟沒有閑下來的日子。現在孫傳芳的軍隊已經撤退到上海南部,恐怕上海灘撐不了多久了!聽說孫傳芳正和南方革命黨接洽,準備聯合對付馬仲麟。現在很多外國銀行的人都在準備撤退,我們的客戶逃離了十有八九,咱們上海灘恐怕要過一段不太平的日子。”
蘇媛說:“你有鄭小姐的消息嗎?真是奇怪,她沒有一點消息就離開了!我們這麼好,總該告訴我一聲!”
殷震賢說:“她有緊急的事情匆忙離開上海了!過段日子就會回來,你不用擔心。”
蘇媛說:“哦。這樣的消息我還不知道,殷公子先知道了。可見你們比我還親密些。自從一茹知道你是受冤枉的,背地不知哭了很多回了。一直說對不起你!”
殷震賢心裏酸酸的,說道:“這又何必?也許命中注定,我們隻能做個咫尺天涯的陌路人。”
巫繼臣夫婦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殷震賢心裏一種蒼涼落寞之感。一會兒想起鄭一茹傷心欲絕質問他的情景,一會兒是鄭一茹淚光滿麵看他的情景,那種心痛欲碎的感覺似乎還在心裏隱隱作亂。當柳春煙承認是鄭逸傑陷害殷震賢的那一刻,他看見鄭一茹忽然站了起來,癡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多麼複雜難過呀……殷震賢翻來覆去,將這些往事的碎片一遍一遍反芻,模模糊糊似乎睡著了。
忽然一陣急促地門響,有人在外麵喊著“殷公子!殷公子!”學徒上前去開門,看了一看認得:卻是泓四那邊的傭人。那傭人麵色緊張,一邊問著:“殷公子在家嗎?我們小姐不好了!下身一直出血不止,想是血崩了!快去看看,否則可不是要命的事情?”